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冷月如霜 | 上頁 下頁
一一


  皇帝大怒,氣極反倒笑了:「好,好,如今你們都出息了,除了學會打架,更學會頂撞朕了。」冒貴妃見他發怒,已經扶著榻案站了起來,道:「皇上息怒,小孩子說話沒分寸,皇上不必和他一般見識。」一邊說,一邊向定灤使眼色。誰知定灤並不領情,大聲道:「我不是小孩子。」回頭狠狠瞪了冒貴妃一眼:「用不著你假惺惺!」

  皇帝氣得連聲調都變了:「這個逆子!」轉頭四顧,見書案上皆是文墨用具,並無稱手的東西,盛怒之下未及多想,隨手抄起白玉紙鎮,便要向他頭上砸去。閣中人皆未見過他如此盛怒,一時都驚得呆了。冒貴妃嚇得花容失色,她本來距書案甚遠,眼見著攔阻不及,皇帝狠狠的已經一手摜下,定淳忽然搶出來,並不敢阻擋,一下子撲在定灤身上,皇帝這一下便重重的落在他背上,那紙鎮極沉,疼得他渾身一搐。書案前的定湛失聲叫道:「父皇。」

  定淳半晌才緩過氣來,背上疼得火辣辣的鑽心,卻牢牢將定灤護在身後,定灤臉色煞白,皇帝本來怒極了,見幾個兒子都嚇得木頭似的了,連定湛都惶然瞧著自己,而冒貴妃早已經含淚跪下去,她這麼一跪,暖閣內外的宮女內官頓時黑壓壓的跪了一地。到底是親生骨肉,皇帝心下一軟,但仍舊沉著臉色,只將足一頓:「都給朕滾!」

  定灤定定的瞧著父親,如同從來不識得他,七歲孩子的目光,皇帝竟覺得有些刺目。定淳拉著定灤,躬身行禮:「兒子們告退。」硬是將定灤拉扯了出去,定溏也臉色如土跟著退了出去。

  那是他此生最後一次嚎啕大哭吧,在四哥定淳單薄的肩頭。他想起父皇那一刻猙獰的面容,他根本是痛恨著自己,痛恨自己為什麼要到這世間來。他恨自己不如死去,不如死去,也勝過這樣活著。活在這多餘的世間,活在父親的漠視與母親的悲憫間。定淳削瘦的肩頭似乎化為垣古的石牆,他就那樣無助那樣絕望的抵觸在上頭,將全部的滾滾熱淚化為撕心裂肺的傷悲。

  定淳放任在他哭了許久許久,最後御醫替他們檢視傷勢,他右手食指骨折,雖扶正了指骨用了藥,可是再也使不得力。皇子們皆是五歲學箭矢,他今年本已經可以引開一石的小弓,從此後卻廢了,他的右手連筆都握不穩,拿起筷子時,笨拙無力的叫他生出一身的冷汗。

  他再也不會哭了,當看到四哥定淳背上那烏紫的深凹瘀痕——這一記如果砸在他的頭上,只怕他已經不再活在這世間。從此他沒有了父親,或者他一直不曾有過父親,過往的最後一分希翼成了幻像,如今夢境醒來,只餘了一個四哥,默然無聲的不離不棄。

  他慢慢學會用左手握筆、舉箸,從每一個清霜滿地的早晨,到每一個柝聲初起的黃昏,弓弦絞在指上,勒進了皮肉,勒進了骨髓。那種痛楚清晰明瞭的烙在記憶的深處,慢慢的結了痂,只有他自己知道底下的鮮血淋漓。他發狂一樣練箭,每日胳膊都似灌了千鈞重的鐵鉛,痛沉得連筷子都舉不起來。左手的拇指上,永遠有扳指留下的深深勒痕。

  他停不下來,如果有稍微的停頓,腦海中總是閃現那一幕,那令他無比驚痛的一幕。只有引開弓弦,搭上箭翎,屏息靜氣瞄準的那一刹那,他的腦海中才會是一片空白,才會有暫時的安寧。他渴求著這種安寧,便如大漠中迷路的人渴望飲水一樣,他一箭複一箭,一日復一日,不停的追遂著,永遠也不能停息。

  「咄」得一聲,羽箭射在鵠上,深深的透過鵠心,尖利的箭鏃猶沾有鵠心上的幾屑紅漆,在日光下閃爍著白銳的寒光。

  滿場采聲如雷,內官高唱:「皇七子大勝魁元!」少年傲然勒馬,眉目間已依稀有幾分四哥定淳貫有的那種淡泊,他的武藝已是皇室貴胄子弟中公認的第一,連大將軍慕大鈞親自調教的皇六子定湛亦不是他的對手。新科的武狀元與他比試騎射,最後也敗下陣來。皇帝誇讚他是「吾家千里駒也。」

  這一切都來得太遲了,十五歲的少年對滾滾而來的讚譽和名利,懶怠得不願略有回顧。

  「天天跟著定淳,也和定淳一樣陰陽怪氣。」皇二子定溏沒好氣的挖苦:「瞧他那幅樣子,不僅從來沒笑過,估計連哭都不會哭。」

  他確實不會哭了,許多年後,當母妃終於寂寞的死去,他也並沒有哭泣。母親身體早就垮了,能拖那麼多年全然是一種奇跡。彼時他率著大軍出征祁駝關北,大漠滾滾的風沙如刀劍般割過他年輕的臉龐,手中的六百里加急是一道敕令,諡贈他剛剛崩逝的母妃為敬賢貴妃。

  那也不過因為戰勢緊急,舍鶻回坦部的騰爾格可汗是他的嫡親舅舅,朝廷兩處用兵,不得不對舍鶻虛與委蛇這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當一年後他親率二十萬鐵騎踏過茫茫的回坦草原,母親惦記了一生,他卻十九年來從未嘗踏足過的回坦草原……金戈鐵馬,潮水般的大軍洶湧席捲,勢如破竹,舍鶻的回坦、朝朝、斡爾韓三部俱滅,從此北疆平定,再無邊境之憂。

  班師之日,皇帝命太子代自己迎出得勝門,太子歡欣萬分的執著他的手道:「七弟辛苦。」

  甲胄鏗鏹作響,他跪下行禮,語氣恭謹的答:「此乃父皇洪福,非臣弟之力也。」

  太子賜宴,犒賞三軍。歡呼雷動中太子含笑對他道:「七弟英武,王師終定舍鶻,父皇與我皆可安心了。」他謹聲只答了個「是」。他們似乎都忘了,他的血脈裡頭流著有一半的舍鶻血脈,在祁駝關北茫茫千里的草原上,他被稱為「初初咯則」,舍鶻話是「狼崽子」的意思。據說騰爾格可汗兵敗之後橫刀自刎,曾經仰天長歎:「既生此初初咯則,誠天滅回坦也。」

  皇二子定溏也私下裡說:「這舍鶻雜碎,遲早有日是頭能咬死人的白眼狼。」

  那已經是天佑四十三年,皇帝纏綿病榻已經半載有餘,皇太子奉旨監國,睿親王卻領著內閣的差事,朝中群臣隱約也分為兩派,一派擁嫡,一派擁睿。他雖身在關外,亦隱約聽聞一二。

  是日毅親王定淳在府中設宴替他洗塵,兩人大醉同榻而眠。半夜他渴極醒來,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一盞涼茶,卻見四哥定淳在燈下擬著奏摺。見他醒來,定淳淡淡的對他說道:「這個摺子你繕一繕,明天一早遞進去。」

  是辭兵權的奏摺,定淳的眼神一如十餘年前那般淡定:「如今局勢將亂,咱們只能先圖自保。」

  他的神色在朦朧的燈下警醒如初,只說:「四哥,我都聽你的。」

  狡兔死,走狗烹。他雖然是皇子,亦不過只是朝局間一枚棋子。舍鶻已滅,而他武勳功高,從此便是那些人的眼中刺肉中釘。

  果然最後還是中了皇太子的圈套,他永遠也不能忘記那段日子。被關押在黑暗無天日的天牢裡,饑餓、羞辱,還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憤懣。心底仿佛有一把火,灼烤著他,將一切都焚焚的燃起來,這麼多年,隔了這麼多年,仿佛又重新回到童年,那般無助,那般羞辱,而他竟再次失去了一切。

  他們用這種方式來折辱他,用這種方式來陷害他,而他竟然絲毫沒有辦法,就這樣被困在了獄中,從每一個清晨,到每一個黃昏,日日夜夜,任由那憤懣啃噬著殘存的最後一分尊嚴。

  定淳想盡辦法才終於見著他一面,隔著天牢粗糙發黑的木柵,定淳伸手緊緊抓著他的手,而他只是緊閉雙唇,不願多說一字。

  「七弟,我必會為你洗清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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