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冷月如霜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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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妃掩面「哇」一聲哭出聲來,皇帝素來最厭惡女人哭泣,轉開了臉凝望如霜,但見她目光迷離,視著遠處煙波淡渺的湖面,不知在想些什麼。身畔的這些紛雜話語,仿佛半分也未聽見,哪怕是聽見了,也絲毫未聽到心中去,樣子如常冷漠疏離。 皇帝本來在「方內晏安」歇午覺,被趙有智叫醒,匆忙前來,又發了一頓脾氣,午覺自然是睡不成了,依舊起駕回去。「方內晏安」為上苑四十六景之一,為皇帝在上苑所居正寢,規制一如宮中的正清殿。正殿向例用來召見親近的王公大臣,即俗稱為「內朝」之地。皇帝素居於東側殿,殿中有景宗手書匾額「靜虛」二字,於是又被稱為靜虛室——此方是正經禦寢內殿。靜虛室雖稱為室,亦比尋常殿宇更為深廣恢宏。皇帝素來喜靜,遍室皆鋪厚達數寸的地毯,只揮一揮手,宮女內官瞬間悄無聲息退得乾乾淨淨。 窗下本有軟榻,如霜此時仿佛累了,微露疲態,徑直走過去伏在榻上,旋即已經闔起眼睛,渾不顧皇帝在側,似是絲毫不覺自己大違宮規禮制。殿中錯金大鼎裡焚著蘇合香,淡白輕煙如縷,一絲絲散入殿宇深處。紫檀錦紅海棠的軟榻,如霜伏在那裡,長袖逶迤,層層疊疊依著裙裾直垂到地上的紅氆氌之上,如西天燦霞般絢麗流光。正是暮春遲遲,窗外雨聲淅淅,窗紗是新換的煙霞色貢紗,朦朧透出階下萱蘭芳草,一點綠意盈人映在她的臉龐上,越發顯得面頰如玉。皇帝眉頭漸漸展開來,過了片刻,嗤得一笑:「下次可不許再這樣無禮。」 如霜慢慢睜開眼來,定定的瞧了他一會兒。皇帝道:「宮中多是非,後宮各妃嬪都不是好相與的……」如霜轉開臉去,恍若未聞,皇帝漸漸收斂了笑容:「那個殊兒只怕已經被打成了廢人,朕若是遲了一步,你待如何?」如霜嘴角微抿,終於開口:「她活該。」皇帝目光如炬,直直的望向她,如霜口氣卻依舊疏離冷漠:「她是華妃的人,今日她從中有意挑釁。」 皇帝有幾分意外,不由道:「原來你也知道——可朕若是真的去遲了呢?」 如霜懨懨的不願再說話,被皇帝目光逼視著,方不得不吐出了三個字:「不會遲。」 如何會去得遲了?趙有智雖為司禮監秉筆太監,實際上亦是所謂「宮殿監」的督領侍,總領宮內全部宮人內臣。上苑行宮裡一花一木,風吹葉落,如何瞞得過他?他必會叫醒了御駕去給她解圍,況且…… 懶得再想下去,因為皇帝伸出手來,他的指尖向來很涼,帶著一縷若有若無瑞腦香甘苦的氣息,幽幽沁人。他用食指輕輕摩挲她並無血色的面頰,輕聲道:「朕不會再讓你受半分委屈。」 委屈?她在心中冷笑,血海深仇豈是可以用「委屈」兩個字來一筆勾銷?但身子微傾,已經依在他的肩頭,呼吸間滿是他的氣息,她微微有些失神。來得這樣容易,反倒令人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仿佛下樓一步踏空,心裡無端端發虛。脈搏的跳動漸漸急促,怦怦怦怦直擊著心臟,胸口像是有什麼即將要迸發開來,她微微沁出冷汗。皇帝也覺出她的異樣,問:「怎麼了?」 她幾乎壓制不住那氣血的翻滾,一張口就仿佛會有血箭淒厲的噴出。她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才咽下喉中的腥甜,維持住面容上的淡泊,只說了兩個字:「累了。」 皇帝習慣了她的寡言少語,手指撫過她濡濕冰冷的額角,語氣溫和的說:「看出了這些冷汗,下去歇著吧。」 她退了下去,她本來住靜虛室後的廊房,退出殿后穿過長廊即是,就這麼幾十步路,她出了一身冷汗,幾乎是掙扎著回到屋子。一關上門,急急的取出枕下的藥匣,吞了一顆丸藥下去,整個人已經虛軟的掙不到床上去,只得坐在腳榻上,半伏半跪在床弦,半晌藥力才發作,終於緩過一口氣來。 窗外的雨已經停了,簷下兀自點點滴滴,稀稀疏疏的落著,遠處高處殿角上掛的銅鈴,被風吹著叮啷作響,偶爾一聲半聲,遠遠的傳來,聽在耳裡,仿佛是荒郊古寺般的靜謐。她有些虛軟的伏在床畔,額頭上都是冰冷的虛汗,她還不能死,萬里遙迢的未來,她連第一步都還未及邁出,她絕對不能死。她想起殊兒死樣慘白的臉色,如花似玉的一個人,此時只怕已經拖到積餘堂去等死了。這就是行差踏錯的下場,在自己身邊不過十天半月,就這樣急不可待的想要借刀殺人,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她在心中漠然的想,涵妃視自己為妖孽,華妃亦是,可是她們竟然都不能明白根本——只要有皇帝在的一日,她們就奈何不了自己。 今日皇帝重責了皇長子的生母涵妃,將其遣回宮中幽閉,只怕會有更多的人,將她視作妖孽了吧。 第六章 猶為離人照落花 妖孽! 華妃抄起案上的茶碗,便欲向地上摜去,手已經高高舉起,忽然又慢慢的放了下來。若無其事的端著茶碗,怔怔出了會神,終於呷了口茶。放下了茶碗,喚自己的貼身宮女:「阿息。」 阿息躬身向前:「娘娘。」 「叫人預備,我去送一送涵妃。」華妃的聲調平靜如水:「畢竟是這麼些年的姐妹。」 阿息悄悄的退下去安排,華妃換過了衣裳,望向窗外,但見暮色四起,雨氣蒼茫,上苑無數樓臺,盡融入迷濛的煙水間。 涵妃行裝已經收拾畢了,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收拾的,不外衣物箱籠,因為事出倉促,她所居「雲容水態」殿中一片愁雲慘霧,宮女臉上皆帶了戚容。華妃見涵妃臉上猶有淚痕,也不禁生了兔死狐悲之心,安慰她道:「皇上只是一時震怒,所以才送妹妹回去。待過得兩天皇上氣消了,看在皇長子的面子上,自會再接妹妹回來。」 涵妃本來十分傷心氣惱,見了她來,反倒像是平靜了。淡淡的施涵妃本來十分傷心氣惱,見了她來,反倒像是平靜了。淡淡的施了一禮:「多謝姐姐吉言。」華妃仿佛十分傷感,道:「妹妹此去多多保重。自從皇貴妃薨後,只剩了咱們姐兒三個,晴妃病成那樣,前天宮裡遣人來,說是十分不好,只怕要到六月裡才不妨事。我當時聽了,心裡就難過得什麼似的。原先咱們在府裡的時候,那樣有說有笑,該是多麼熱鬧。」涵妃冷笑道:「姐姐這話說錯了,這宮裡哪一日不熱鬧了?依我看,此時就熱鬧著呢,有人來看熱鬧,更有人來湊熱鬧。」 華妃只裝作不懂,笑道:「妹妹說話越發有機鋒了,此去萬佛堂跟著太妃多多參悟,必定大有結果。」 涵妃大怒,轉念一想,反倒笑了:「我是個俗人,沒有慧根,怕是參悟不了了。倒是姐姐素來聰慧,做事更是明白,怕只怕姐姐聰明反被聰明誤,這麼些年來苦心經營,反倒為她人做了嫁衣裳。」 華妃抿嘴一笑,轉開話題:「妹妹去了萬佛堂,若是缺了什麼,吃的穿的,儘管叫人來問我要,我保管替妹妹安排得妥妥當當的。」 涵妃笑道:「姐姐放心,多謝你來看我,我不會跟姐姐客氣的。」 華妃為三妃之首,涵妃依禮送出垂花門,華妃十分客氣的道:「不必送了,就要動身了,原應該我送你才是。」涵妃道:「多謝姐姐素日的照拂。」 宮女內官本來都隨在遠處,不過是阿息扶著華妃的手,涵妃面帶微笑,忽爾悄聲道:「我這一去,也不知幾時有福才得重見姐姐金面,也請姐姐千萬多加保重。只是那妖孽是皇貴妃的嫡親妹子,姐姐看著她,難道心裡不覺得害怕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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