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來不及說我愛你 | 上頁 下頁
五五


  靜琬回到娘家,因為和表妹許久不見,自然很是親熱。吃過飯後坐著又說了一會兒話,這才回家去。因為天已經黑了,又下著雨,司機將車開得極慢。靜琬晚上陪著表妹喝了半杯紅酒,覺得臉上發燙,將車窗打開來,那風裡挾著清涼的水氣,吹在臉上很舒服。剛從斜街裡駛出來,忽然岔路口那邊過來一部車子,緊緊地跟在他們的車子後面,拼命地按喇叭。靜琬回頭一看,認出是程家的車子,連忙吩咐司機將車停下。

  那車上跳下個人來,靜琬認得是程允之的私人秘書吳季瀾,他神色十分倉皇:「四夫人,四少爺和小小姐坐的汽車出了事。」

  靜琬覺得轟然一聲,整個世界突然失聲。吳季瀾的嘴還在一張一闔,她卻根本聽不到他在講些什麼,天空暗得發紅,而腳下的地軟得像綿,仿佛未知名處裂開巨大的口子,將她整個人都要生生撕碎。無數的冷雨激在臉上,像是尖銳的釘子,一根根釘到太陽穴裡去,硬生生地插入到迸開的腦漿裡,然後攪動起來。天與地都旋轉起來,她全身都顫抖得厲害,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身體內沒有一絲暖意。她本能地將手按在胸上,可是那裡像是突然被剜去了什麼最重要的東西一樣,像是有汩汩的血湧出來,劇烈的痛楚從中洶湧出來。她冷得直發抖,惟有胸口那裡湧起的是溫熱,可是這溫熱一分一分地讓寒風奪走,再不存餘半分。

  吳季瀾怕她暈倒過去,她臉色蒼白得可怕,手緊緊攥住車門,因為太用力,纖細的手指關節處泛白,他十分擔心地叫了聲:「四夫人。」

  她的聲音發抖:「信之和孩子到底怎麼了?」

  吳季瀾不敢說實話,說:「受了傷,現在在醫院裡。」

  她一路上都沒有說話,直到進了醫院,下車時一個趔趄,幾乎被絆倒,幸得吳季瀾扶了她一把。她全身都在發抖,程允之站在門外,臉色灰敗,整個人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見到她,微微張了張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的目光已經越過他,看到後面的病床。

  孩子毫無生氣地躺在那裡,小臉上全是鮮血,她慢慢地走近,拿發抖的手去拭著,血已經慢慢凝固,兜兜嘴角微翹,仿佛是平日睡著了的模樣。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惟恐驚醒了女兒:「孩子,媽媽回來了。」她將女兒抱起來,緊緊地摟入懷中:「媽媽回來了。」她的目光呆滯,可是聲音溫柔得像水一樣,信之也靜靜地躺在那裡,他的西服讓血跡浸得透了,熟悉的眉目那樣安詳,她死死地箍著女兒冰冷的身軀:「好孩子,爹地也睡著了,你別哭,吵醒了他。」

  她伸出手去,想要觸摸信之的臉龐,程允之再也忍耐不住,「啪」一聲重重摑了她一掌:「滾開!」

  她整個人都跌開去,仍舊只是緊緊地摟著女兒,程允之全身顫抖,指著她:「是你!就是因為你!哈哈,車禍!哈哈!」他笑得比哭還難聽:「慕容灃的情報二處,什麼樣的車禍造不出來,就是因為你!」

  靜琬半張臉上火辣辣的,但她根本不覺得疼,抱著孩子慢慢站起來,轉身就往外走。吳季瀾駭異萬分地看著她,見她眼底淒寒刻骨,竟不敢攔阻。外面的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她解下斗篷裹住孩子,柔聲說:「好孩子,下雨了,媽媽不會叫你淋著雨。」

  司機見她抱著孩子出來,問:「小小姐怎麼樣?」她「嗯」了一聲,說:「小小姐睡著了。」司機聽她這樣說,於是又問:「那四少爺還好嗎?」靜琬又「嗯」了一聲,說:「你送我們去一個地方。」

  路很遠,走了許久許久,街上稀疏無人,偶然才見一部車駛過,一盞一盞的路燈從車窗外跳過,瞬息明亮,漸漸暗去。她將女兒緊緊地抱在懷裡,就像還是很小很小的一個嬰兒。她仍舊記得女兒的第一聲啼哭,她在精疲力竭裡看到粉團似的小臉,她以為,那會是她一生永久的幸福。

  大門外有崗哨,看到車子停下,立刻示意不得停車。她自顧自推開車門,抱著女兒下車。大門口兩盞燈照得亮如白晝,她發上的雨珠瑩亮如星。冷冷的風吹起她旗袍的下擺,她淩亂的長髮在風中翻飛。她問:「慕容灃呢?」

  崗哨正待要發作,門內號房當值的侍從官已經認出她來,連忙叫人打電話,自己迎出來:「尹小姐。」

  她的目光空洞,仿佛沒有看到任何人:「慕容灃呢?」

  侍從官道:「總司令病得很厲害,醫生說是肺炎。」

  她的聲音裡帶著透骨的寒意:「慕容灃呢?」

  那侍從官無可奈何,只得道:「請尹小姐等一等。」溫中熙已經接到電話,極快地就走出來,見著她的樣子,嚇了一跳:「尹小姐。」

  「慕容灃呢?」

  溫中熙道:「總司令不在這裡。」

  靜琬「哦」了一聲,忽然嫣然一笑,她本來如瘋如癲,這一笑卻明媚鮮妍,說不出的美麗動人。溫中熙失神的一刹那,她已經徑直往內闖去。溫中熙攔阻不及,緊追上兩步:「尹小姐!尹小姐!」

  一路進來,都是很舊的青磚地,那院子天井裡,疏疏種著一樹梅花,一樹海棠。綠葉成蔭,蔽著一角屋舍。走廊之下擺了許多花盆,月洞門的兩側一對半舊的石鼓,上頭花紋依稀可見……她神色恍惚,跌跌撞撞越走越快。

  溫中熙焦急萬分:「尹小姐,你若再往前,恕我無禮了。」靜琬微微一笑:「姓溫的,你試一試動我一根頭髮,我管叫你們總司令剝掉你的皮。」溫中熙略一遲疑,她已經闖進了月洞門內:「慕容灃!你給我出來!慕容灃……」裡院當值的侍從官猝不及防,只得兩個人一左一右,將她拉住,她掙扎著揚聲高叫:「慕容灃,慕容灃……」淒厲的聲音回蕩在院中,慕容灃雖然隔了數重院落,隱約聽見,頓時霍然坐起,脫口叫了聲:「靜琬。」

  溫中熙也顧不得忌憚了,將靜琬往外推去:「尹小姐,總司令不在這裡。」靜琬反手就是一掌,擊在他下巴上,他哪裡敢還手,只是手上使力:「尹小姐,我們出去再談。」忽聽身後有人炸雷般一聲斷喝:「放開她!」所有的侍從官不由盡皆垂下手去,溫中熙見慕容灃已經出來,也只得放了手。

  雨聲沙沙,她的聲音似是夢一樣:「沛林,沛林,是我,我回來了。」語音宛然,在這樣的靜夜中,說不出的動人柔美。慕容灃見她笑靨如花,心中抽痛,她慢慢地走近他,小心翼翼掀開懷裡的斗篷:「你看我帶誰來見你。」廊下燈光照著孩子鮮血斑斑的一張臉,說不出的詭異。他情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她卻猝然伸出手,那手中竟然是一把鑲寶鑽的小手槍,他本能般大吼一聲,她已經回手抵在左胸上,砰一聲扣動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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