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來不及說我愛你 | 上頁 下頁
五六


  溫熱的血濺在他臉上,他撲出去,只來得及緊緊地摟住她,她的身子軟綿綿的,血迅速浸透他的衣襟,他整個人都像傻了一樣,只是緊緊摟住她。她掙扎著大口喘著氣,嘴角劇烈地顫抖著,他急切地低下頭,她的聲音比雨聲還要輕微:「慕容灃……孩子今年七歲……她是……她是……」她急促的喘氣聲像是鋒銳的尖刀,剮入他心底深處,他全身都在發抖,她竟然是在微笑著,拼盡了全部的力氣:「是你……」那一口氣接不上來,頭微微一垂,再無聲息。

  血順著手腕一點一點地往下滴,他癡了一樣。

  雨聲簌簌,直如敲在心上一樣。讓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是暮春天氣,滿院都是飛絮,就像下雪一樣。母親已經病得十分厲害了,他去看她,那天她精神還好。南窗下無數楊花飛過,日影無聲,一球球一團團,偶然飄進窗內來。屋子裡惟有藥香,只聽見母親不時地咳嗽兩聲,那時她已經很瘦了,連手指都瘦得纖長,溫和地問他一些話。他從侍衛們那裡學了一支小曲,唱給她聽。她半靠在大枕上,含笑聽他唱完,誰曉得,那是母親第一回聽他唱歌,也是最後一回。

  過了這麼多年,他再也沒有為旁人唱過歌,他說:「我是真不會唱。」她卻不依不饒:「我都要走了,連這樣小小一樁事情,你都不肯答應我?」他見她雖然笑著,可是眼裡終歸是一種無助的惶恐。心下一軟,終於笑道:「你要我唱,我就唱吧。」

  其時雪愈下愈大,如撒鹽,如飛絮,山間風大,挾著雪花往兩人身上撲來。他緊緊摟著她,仿佛想以自己的體溫來替她抵禦寒風。在她耳畔低聲唱:「沂山出來小馬街,桃樹對著柳樹栽。郎栽桃樹妹栽柳,小妹子,桃樹不開柳樹開。」寒風呼嘯,直往人口中灌去,他的聲音散在風裡:「大河漲水浸石岩,石岩頭上搭高臺。站在高臺望一望,小妹子,小妹子為那樣你不來……」

  風聲裡,無數的雪花落著,天地間像是織成一道雪簾,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只是緊緊地摟著她,她眼中淚光盈然:「你一定要早些派人去接我……到時候我……」

  只是說:「我等著你去接我。」

  屋子裡並沒有開燈,門是虛掩的,走廊裡一盞吊燈,暈黃的光從門隙間透進來,給高高的沙發椅背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謹之從外面進來,眼睛過了好一陣子,才適應屋內的黑暗。窗外的雨早就停了,微涼潤澤的水氣依舊襲過窗櫺,帶著秋夜的寒意。窗隙間透進微白的月光,冷淡如銀。

  黑暗裡,她側影如剪,過了很久才開口,聲音微帶喑啞:「怎麼樣?」

  何敘安道:「總司令還是不肯。」

  謹之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去見他。」

  何敘安道:「以敘安拙見,夫人……此時不宜……」

  謹之道:「哪裡有工夫容得他這樣胡鬧,既然他要鬧,我就奉陪。」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大氅,氅衣領口惟有一枚鑽石別針,在微弱的光線中,恍若淚滴一閃。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亦是熠熠照人,何敘安知道勸阻不住,只得側身讓路,輕聲道:「夫人,別與總司令計較,他如今是失了常態。」

  謹之並沒有做聲,侍從官已經替她打開通向內裡的雙門,幽暗的闊大房間,惟有窗臺透入慘白月光,她只朦朧看見慕容灃垂首坐在沙發上,轉臉就命令侍從官:「開燈!」侍從官遲疑道:「總司令不讓開燈。」

  謹之聽他如此回答,伸手開燈,突如其來的光明令慕容灃驀地抬起頭來,謹之只見到他一雙眼睛,淨是血紅,便如最絕望的野獸一樣,死死地瞪著她。她的心裡驟然一寒,未及反應過來,他手一抬,手中的槍口光芒一閃,只聽「砰砰」數聲巨響,瞬息燈火俱滅,眼前一暗,嘩啦啦盡是水晶碎片從燈圈上跌落的聲音。

  謹之讓四濺的水晶碎片劃過手背,手上頓時一陣痛楚。她往前數步,腳下水晶吊燈的碎片被踩得劈劈啪啪微響,而他坐在那裡,如同一尊塑像,只是用雙臂緊緊地、緊緊地摟著懷中的人,仿佛只要一鬆手,就會有人奪去她似的。

  借著月光,謹之才看清楚靜琬在他懷中,如同熟睡的沉酣,臉上竟然還帶著一絲笑意,只是慘白月色裡,這笑容看著更是說不出的詭異。她不由打了個寒噤,慕容灃低沉的聲音已經響起:「滾開。」

  她並沒有停步,他揚手就是兩槍,子彈擦著她的鬢角飛過去,淡淡的硝味與火藥的氣息,那樣近,侍從官嚇得面無人色:「夫人!」她依舊沒有停步,他背對著窗臺而坐,肩頭全是冰冷的月光,仿佛一匹銀紗從他整個人頭頂罩下來,水銀樣淌了滿地,而他只是緊緊摟著懷中的人。他的胸襟前全是乾涸的血跡,黑色的,一大塊連著一大塊,他的手上也全是血,已經凝固了,像是暗色的花,大朵大朵地綻開,開得滿天滿地惟有這種暗沉沉的紫。在他的懷裡,她的臉上卻很乾淨,宛若熟睡著。他只是珍愛萬分地攬著她,坐在那裡,窗外的月光慢慢地淌入他的臂懷,他一動也不動,仿佛惟恐驚醒了她。她睡得這樣好,這樣沉,這樣安靜地任由他端詳,任由他擁抱。

  這麼多年啊,這麼多年,她到底是他的,一直是他的,誰也不能來奪了去。

  謹之說道:「人已經死了,你還發什麼瘋?」

  她竟然敢這樣說,他劈面就是一掌,謹之避閃不及,被重重地打在臉上。火辣辣的疼痛中竟然有眼淚迅速地湧出,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不會流淚的,她將臉揚一揚,再揚一揚,硬生生將那水汽忍回去,從齒縫間擠出一字一句:「慕容灃,這就是報應,你竟然害死信之……你竟然喪心病狂害死信之。活該尹靜琬死了,你就算抱著她坐在這裡一輩子,她也不會活過來了。」

  他胸口劇烈地起伏,突然揚手就將手槍向她砸去,她往旁邊一讓,那槍咣當一聲,落在牆角,她不會再讓他傷害到她了。她冷冷地道:「慕容灃,你只管混蛋下去。南線告急的電報一封接著一封,我告訴你,你若不想要這天下了,你就只管坐在這裡。」

  他慢慢地抬起頭來,慘白的臉上竟然含著一絲微笑,那微笑慢慢擴散開去,他竟然吃吃地笑起來,饒是謹之膽大,也禁不住心中微微害怕。他仰起臉來,哈哈大笑,那眼淚卻刷刷地順著臉頰淌下來:「天下?如今我還要這天下做甚?」他舉手一指:「程謹之,這江山萬里,這家國天下,我都拱手給你,都給你!」

  她拼盡全身的力氣,想要給他一記耳光,不想他只手微抬,已經牢牢地擋住她,只略一用力,便將她摔開去一個趔趄。她氣到了極處,反倒鎮定下來,扶著那沙發扶手,微微點頭:「我知道你發什麼瘋,靜琬最後說的話,才叫你這樣發瘋。那孩子今年六歲,根本和你沒有任何關係。她這樣騙你,就是想叫你發瘋。你害死信之,害死孩子,所以她才說出那樣的話來,好叫你痛悔一輩子。她最後還能有這樣的心思,將你逼上絕路,連我都不得不佩服她。如今你想要怎麼樣我都不管,可是有一條,哪怕這世間萬事你都不想要了,我絕不會容你,因為清渝才是你的兒子。」

  他恍若未聞,任何人說什麼,他都不必聽見了,只是垂首無限貪戀地瞧著她的臉龐,她的嘴角微微上揚,連最後那一刻亦是微笑著。她說:「沛林,我回來了……」

  她終於回來了,回到他的懷抱,隔了這麼多年,隔了這樣多的人和事,燭火灩灩,照著她一身旗袍,亦如霞光映出飛紅。溫熱的血濺在他臉上,他撲出去,只來得及緊緊地摟住她,她的身子軟綿綿的,血迅速浸透他的衣襟,他整個人都像傻了一樣,只是緊緊摟住她。她掙扎著大口喘著氣,嘴角劇烈地顫抖著,她急促的喘氣聲像是鋒銳的尖刀,刺入他心底深處,他全身都在發抖。

  她的身軀漸漸冷去,懷中孩子一張小臉上全是鮮血。她死前最後一抹笑容仿佛絢目的曇花,照亮整個夜空,又如煙花璀璨,盛開在最黑暗的天幕,無數的花瓣濺落,火樹銀花,仿佛流星雨灑向大地,而她慢慢冷去,整個世界都隨著她冷去……周圍死寂一樣的黑暗,這模糊而柔軟的黑暗湧上來,將他陷入其中,無邊無際的黑暗,永生永世,他亦無法掙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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