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來不及說我愛你 | 上頁 下頁
五一


  她雖然一直病得十分虛弱,但到了第二天,到底打起精神來,由人攙扶著,順利地上了汽車。車子直赴輕車港碼頭,由那裡轉往惠港。她本來是病虛的人,最後掙扎上了郵輪,幾乎已經虛弱到昏迷。在船艙房間裡休息了一天一夜,才漸漸恢復過來。她仍舊暈船,人雖然醒來了,吃什麼依舊吐什麼,負責在船上照顧她的中國看護十分盡心,擰了熱毛巾給她擦臉,輕聲問:「尹小姐,你還記得我嗎?」

  她恍惚地看著那張秀氣的臉龐,覺得有幾分眼熟,那看護輕聲道:「我是拾翠,嚴拾翠,你想起來了嗎?」她虛弱地望著她,這個名字她不甚記得,那看護又低聲說:「嚴世昌是我哥哥。」靜琬吃力地問:「嚴大哥他……」拾翠含著淚笑道:「大哥很好,知道我可以陪著尹小姐,他很放心。」

  靜琬十分虛弱,「嗯」了一聲,昏昏沉沉又闔上眼睛。

  船上雖然有醫生相隨,程信之也過來看望過幾次,只是前幾次她都在昏迷中。這次來時,她的人也是迷迷糊糊的,醫生給她量血壓,她昏昏沉沉地叫了聲:「媽媽……」轉過頭又睡著了。程信之只覺得她臉色蒼白,像是個紙做的娃娃,她的一隻手垂在床側,白皙的皮膚下,清晰可見細小的血管,脆弱得像是一根小指就能捅碎。他正要吩咐那看護替她將手放回被子去,忽然聽見她模模糊糊呻吟了一聲,眉頭微蹙,幾乎微不可聞:「沛林……」眼角似沁出微濕的淚:「我疼……」

  他心中無限感慨,也不知是什麼一種感想,只覺得無限憐憫與同情,更夾雜著一種複雜難以言喻的感歎。只見名叫拾翠的看護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不由轉過臉去,這個時候正是早晨,冬季的陽光從東側舷窗裡照進來,淡淺若無的金色,令人無限嚮往那一縷溫暖,可是到底中間隔著一層玻璃。

  他有些出神地望著舷窗外,已經到公海上了,極目望去,只是茫茫的海,惟有一隻鷗鳥,不經意掠過視線,展開潔白的羽,如同天使豎起的翼。這樣渺廣的大洋中,宏偉的巨輪也只是孤零零的一葉,四周皆是無邊無際的海,仿佛永遠都只是海。

  可是終究有一日,能夠抵達彼岸的。

  Chapter 4 最後的茱麗葉

  三十一

  八年後 烏池稚園

  還是晚春天氣,下午下過一陣小雨,到了黃昏時分,西方滲開半天的晚霞,斜陽的餘暉照在窗前大株的芭蕉上,舒展開來嫩綠欲滴的新葉子,那一種柔軟的碧色,仿佛連窗紗都要映成綠色了。階下草坪裡,不知是什麼新蟲,唧唧叫著。程允之手裡的一隻康熙窯青花茶碗,只覺得滾燙得難以拿捏,碗中綠盈盈的雨前龍井,喝在嘴裡,也只覺得又苦又澀。大少奶奶見他默不做聲,自己總歸要打個圓場,於是款款道:「這婚也結了,事情已經成了定局,你這個當大哥的,也就別再做出惡聲惡氣的樣子來。」

  程允之從來脾氣好,尤其對著夫人,總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這個時候卻將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撂:「他此次行事,實在是過分,叫我們全家的臉面往哪裡擱?」程信之卻說:「結婚是我私人的事情,大哥若是不肯祝福我們,我也不會勉強大哥。」程允之氣得幾乎發昏:「她是什麼人?她是什麼人你難道不清楚?你就算不為你自己著想,難道你不肯為謹之想想?你竟然瞞著家裡結婚七年了,到今天才來告訴我。」

  程信之不卑不亢地道:「大哥,謹之並不會反對我的。」

  程允之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嘴角只是哆嗦,只拿手指住信之:「你……你……」

  大少奶奶見狀,忙道:「有話好生說。」程允之怒道:「我跟他沒什麼好說的,你和尹靜琬結婚,就是不打算要這個家了,就是不打算姓程了,還有什麼話好說?」

  程信之依舊是不慍不火:「大哥雖然出生在壅南,可是七歲即隨父親母親赴美數十年,也是在國外的時間比在國內多,我以為大哥已經接受了西方民主的觀點,不再被一些舊思想束縛。大哥既然如此拘泥于封建禮法,不肯給我的婚姻以祝福,我和靜琬明天就動身回美國去。」程允之大怒,說:「走,你現在就給我走好了!我拘泥?我食古不化?我是在替你打算,如今的慕容沛林遠非昨日——自從定都烏池以來,他行事日漸暴戾,向來不問情由,有時連謹之都拿他不住,他能容得下你?」

  大少奶奶緩緩道:「信之,你不在家,有許多事情不知道。年前謹之和總司令大鬧過一場,兩個人差一點要離婚,這件事情說起來,還是謹之太草率了些。」程允之道:「那件事情怎麼能怪謹之?當時謹之正懷著孩子,慕容沛林還那樣氣她。」大少奶奶道:「生氣歸生氣,也不能下那樣的狠手,我聽人說,那女人最後死時,眼睛都沒有閉上。總司令知道之後,提了槍就去尋謹之,若不是身邊的人攔著,還不曉得要出什麼樣的事情呢!」

  程允之不耐地道:「太太,事情過去很久了,如今還說了做什麼。現在他們兩個人,不還是好好的嗎?夫妻兩個,哪有不吵幾句嘴的?沛林是行伍出身,一言不合就動刀舞槍。」又轉過臉來對信之道:「老四,大哥不是要干涉你,只是你多少替家裡想一想。如今的局勢不比當年,慕容灃處處掣肘程氏,妄想過河拆橋。雖然議院仍可以受我們的影響,但他近年來性情大變,如何肯將就一二分?事情雖然已經過了這麼久,可是你娶了尹靜琬,原先的舊事一旦重提,不僅是慕容沛林與尹小姐難堪,你將置我們程家於何地?」

  程信之道:「結婚是我和靜琬兩個人的事情,大哥,如果你不能夠理解,我們回美國之後,再不回來就是了。」

  程允之氣得頓足道:「你……你……你簡直無可理喻!」

  程信之沉默不語,程允之咻咻地生著氣,忽聽聽差來報告:「大少爺,總司令來了。」程允之沒來由地悚然一驚,問道:「怎麼事先沒有電話?平常不都是要先戒嚴的嗎?」那聽差說道:「據侍從室的人說,總司令認為雖然明天才是正壽,大張旗鼓地來上壽,似乎對壽星公不敬,所以特意提前一天過來。」

  程允之問:「總司令人呢?」那聽差恭敬地答:「已經去後面小書房了。」

  程允之微松一口氣,說:「那我馬上過去。」又轉過臉對程信之道:「我們回頭再說,你先去陪靜琬在房間裡休息一下。」程信之微微一笑:「謝謝大哥。」程允之哼了一聲,掉轉頭就往外走去了。

  所謂的小書房,其實是一處幽靜的院落,平時只用來接待貴客。慕容灃偶然過來,便先至此處休息。這裡的一切佈置都是古雅有致的,船廳中庭院落裡,疏疏種了幾株梨花,此時已經是綠葉成蔭子滿枝,慕容灃負手慢慢踱過來,忽聽前面的侍從官厲聲喝問:「什麼人?」抬頭一瞧,只見船廳的窗子大開著,一個六七歲的半大小子正輕輕巧巧地從窗中翻出,落在地上,見著荷槍實彈的侍從官,頓時收斂了笑容,垂下手對著慕容灃規規矩矩叫了聲:「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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