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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慕容灃眉頭一皺,問:「你怎麼在這裡,你母親呢?」那半大小子正是慕容灃的長子慕容清渝,慕容灃向來教子嚴厲,侍從官見他這樣問,無不捏了把冷汗。慕容清渝猶未回答,忽聽窗內有小女孩子稚聲稚氣的聲音:「清渝,等等我。」緊接著紅影一閃,只見一個小女孩翻上了窗臺,不過六七歲的光景,頭上戴著一頂大大的帽子,帽上插了幾支五顏六色的羽毛,一張白淨甜美的小臉兒,倒被帽子遮去了大半。她將帽子一掀,只見烏溜溜一雙眼睛,黑亮純淨如最深美的夜色。她本來騎在窗臺上,就勢往下一溜,只聽「嗤啦」一聲,卻是她那條豔麗火紅的蓬蓬裙被掛破了一個大口子。她站穩了,回手大大方方拿帽子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塵,抬起頭來向他甜甜一笑,露出左頰上深深一個小酒窩。

  慕容灃只覺得心中怦地一跳,四面春光暮色,無限溫軟的微風中,靜得如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天地間惟余那小小孩子烏黑的一雙眸子,清澈得教人不敢逼視。他不由自主溫聲問:「你叫什麼名字?」小女孩子捏著帽子,神色有幾分警惕地看著他。清渝擔心她是害怕,在一旁道:「父親,她叫兜兜。」慕容灃哈哈大笑:「怎麼叫這麼稀奇古怪一個名字?」兜兜撅起嘴來說:「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媽媽說,是爹地給我取的名字,爹地說了,我是大姐姐,就叫兜兜,等我有了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就叫銳銳,有了小小弟弟或是小小妹妹,就叫咪咪,這樣合起來,就叫兜銳咪,如果再有小小小弟弟或是小小小妹妹,就接著兜銳咪法梭拉西……」她那樣嬌軟的聲音,像是嫩黃鶯兒一樣婉婉轉轉,聽得一班侍從官們都忍俊不禁。慕容清渝看慕容灃亦在微笑,他自懂事以來,甚少見父親有如此欣悅的表情。慕容灃「嗯」了一聲,問兜兜:「你爹地人呢?」兜兜小小的眉頭皺起來:「他在和大伯說話,大伯很好,給我糖吃。」突然又撅起嘴來:「媽咪不許我吃。」

  慕容灃見她纏七纏八講不清楚,於是問清渝:「這是你小姨家的孩子?」清渝說:「不是,她是四舅舅的女兒。」慕容灃怔了一下,忽見兜兜伸出雙手,向著他身後撲去:「媽咪……媽咪……」只聽見一個又焦急又擔心的聲音:「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媽媽四處找不到你,可急死了。」這個聲音一傳到他耳中去,他覺得如同五雷轟頂一樣,腦中嗡地一響,四周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整個人就像傻了一樣,連轉過頭去的力氣也沒有。只聽到自己的心臟,砰咚砰咚,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急,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那裡。

  仿佛過了半生之久,才有勇氣回頭。

  那身影映入眼簾,依舊如此清晰,記憶裡的一切仿佛突然鮮活。如同誰撕開封印,一切都轟轟烈烈地湧出來。隔了這麼多年,隔了這麼多年的前塵往事,原來仍舊記得這樣清楚,她鬢側細碎的散發,她下巴柔和的弧線,隔得這樣遠,依稀有茉莉的香氣,恍惚如夢,他做過許多次這樣的夢,這一次定然又是夢境,才會如此清晰地看見她。

  靜琬蹲在那裡,只顧著整理女兒的衣裙:「瞧你,臉上這都是什麼?」

  無限愛憐地拿手絹替女兒抹去那些細密的汗珠,一抬起頭來,臉上的笑意才慢慢地消失殆盡,嘴角微微一動,最後輕輕叫了一聲:「總司令。」

  慕容灃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這麼短短一刹那,自己轉過了多少念頭。驚訝、悔恨、尷尬、惆悵、憤怒……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感湧入心間,他只能站在那裡,手緊緊握成拳,那指甲一直深深掐入掌心,他也渾然未覺。他的目光流連在她臉上,忽然又轉向兜兜,她下意識緊緊摟住女兒,目光中掠過一絲驚惶,很快就鎮定下來,惟有一種警惕的戒備。慕容灃卻像一尊化石,站在那裡一動未動,他的聲音幾乎要透出恐懼:「你的女兒?」

  靜琬輕輕「嗯」了一聲,對孩子說:「叫大姑父。」兜兜依偎在母親懷中,很聽話地叫了一聲:「大姑父。」慕容灃卻沒有答應,只是望著她,靜琬平靜而無畏地對視著他,他的聲音竟有些吃力:「這孩子……真像你。幾歲了?」靜琬沒有答話,兜兜已經搶著說:「我今年已經六歲了。」一張小臉上滿是得意:「我上個月剛剛過了六歲生日,爹地給我買了好大一隻蛋糕。」靜琬只是緊緊摟著女兒,手心裡竟出了冷汗,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她轉過頭去,原來是程允之。程允之一看到這種場面,只覺得頭嗡地一響,脹得老大。但慕容灃已經神色如常,若無其事叫他的字:「守慎。」程允之笑道:「總司令今天過來,怎麼沒有事先打個招呼?」又對靜琬說:「四嬸嬸回去吧,伊漾在等你吃下午茶呢。」

  靜琬抱了孩子,答應著就穿過月洞門走回去。她本來走路就很快,雖然抱著孩子,可是腦中一片空白,走得又急又快。兜兜緊緊摟著她的脖子,忽然說:「媽咪,為什麼我從前從沒有見過小姑父?」靜琬說:「小姑父很忙。」兜兜做了個鬼臉,說:「小姑父凶巴巴的,清渝一看到他,就嚇得乖乖兒的,兜兜不喜歡小姑父。」靜琬恍惚出了一身的汗,一步步只是走在那青石子鋪的小徑上,她本來穿著高跟鞋,只是磕磕絆絆:「好孩子,以後見著小姑父,不要吵到他。」兜兜說:「我知道。」忽然揚手叫:「爹地,爹地!」靜琬抬頭一看,果然是信之遠遠迎上來,她心裡不由自主就是一松,仿佛只要能看到熟悉的面龐,就會覺得鎮定安穩。信之遠遠伸出手來,接過兜兜去,說:「你這調皮的小東西,又跑到哪裡去了?」兜兜被他蹭得癢癢,咯咯亂笑:「兜兜和清渝玩躲迷藏,後來小姑父來了。」信之不由望了靜琬一眼,靜琬輕聲說:「我沒事。」信之一手抱著女兒,伸出另一隻手來,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溫和有力,給了她一種奇妙鎮定的慰藉,她滿心的浮躁都沉澱下來,漸漸回復成尋常的從容安詳。只聽兜兜嚷道:「爹地頂高高,頂高高。」靜琬嗔怪道:「這麼大了,怎麼還能頂高高?」兜兜將嘴一扁:「不嘛,我就要頂高高。」信之笑道:「好,爹地頂高高。」他將女兒頂在肩上,小徑兩側種了無數的石榴花,碧油油的葉子裡,夾雜著一朵兩朵初綻的花兒鮮紅如炬,兜兜伸出手去摘,總也夠不著。

  兩側的石榴樹都十分高大,密密稠稠的枝葉遮盡天側的萬縷霞光。靜琬順手折了一枝在手中,忽然就想起那一日,自己折了一大片蒲葵葉子遮住日頭,她原來的皮鞋換了一雙布鞋,那鞋頭繡著一雙五彩蝴蝶,日光下一晃一晃,栩栩如生得如要飛去。她側著身子坐在騾背上,微微地顛簸,羊腸小徑兩旁都是青青的蓬蒿野草,偶然山彎裡閃出一畦地,風吹過密密實實的高粱,隔著蒲葵葉子,日光烈烈地曬出一股青青的香氣。走了許久,才望見山彎下稀稀疏疏兩三戶人家,青龍的一柱炊煙直升到半空中去。那山路繞來繞去,永遠也走不完似的。惟有一心想著見著慕容灃的那一日,滿心裡都漫出一種歡喜,盈滿天與地。

  暗紅的石榴花從頭頂閃過,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空裡燃著。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鮮妍地紅著。他一步步上著臺階,每上一步,微微地晃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他說:「沒有啊,今天可是頭一次。」她將他摟得更緊些:「那你要背我一輩子。」

  靜琬定了定神,伸手去挽住信之的胳膊,信之將兜兜高高舉起,兜兜伸手揪住了一朵石榴花,咯咯笑著回過頭來:「媽咪,給你戴。」毛手毛腳地,非要給她簪到發間。靜琬只好由著她將花插入髮鬢,兜兜拍手笑著,靜琬溫柔地吻在女兒的臉頰上。漫天的晚霞如潑散的錦緞,兜兜一張小臉紅撲撲的,如最美麗的霞光。

  三十二

  烏池的春季本就是雨季,午後又下起雨來,雨雖不大,但淅淅瀝瀝地落著,微生寒意。靜琬從百貨公司出來,司機遠遠打著傘迎上來,她本來買了許多東西,上車之後兀自出神,過了好一陣子突然才察覺:「老張,這不是回家的路。」老張並沒有回頭,而是從後視鏡裡望了她一眼。她心中突然明白過來,回頭一看,車後果然不緊不慢跟著兩部黑色的小汽車。她的心中一緊,向前望去,果然有一部黑色的汽車在前面,雖然駛得不快,可是一直走在他們汽車之前。一直到了渡口,那幾部車子才隱成合圍之勢,緊緊跟在她的汽車左右,一起上了輪渡。事到如今,靜琬倒鎮定下來,任由汽車下了輪渡,又駛過大半個城區,一直駛入深闊的院落中,老張才緩緩將車停了下來,前後的三部汽車也都減速停下來,老張替她開了車門,見她神色自若,他滿心愧疚,只低聲道:「太太,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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