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來不及說我愛你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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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出神間,蘭琴早削好一隻蘋果,先奉與靜琬,靜琬便先讓慕容灃,慕容灃含笑道:「尹小姐不必客氣。」靜琬說:「倒不是客氣,這樣涼的東西,我晚上不敢吃的。」慕容灃聽了這句話,方才接了過去,順手交給身後侍立的沈家平。 戲臺上魏霜河正唱到「手執金弓銀彈打,打下半幅血羅衫。打開羅衫從頭看,才知道三姐受熬煎。不分晝夜往回趕,為的是夫妻們兩團圓」。 慕容灃便說:「這薛平貴還有幾分良心,過了十八年還沒忘了王寶釧。」靜琬不由道:「這種良心,不要也罷。他在西涼另娶代戰公主,十八年來榮華富貴,將結髮之妻置之腦後不聞不問。到現下想起來了,就覺得應該回去看看,他當世上女子是什麼?」慕容灃於是說:「舊式的女子,也有她的難得,十八年苦守寒窯,這份貞節令人欽佩,所以才有做皇后的圓滿。」靜琬笑了一聲,說:「薛平貴這樣寡恩薄情的男子,為了江山王位拋棄了她,最後還假惺惺封她做皇后,那才是真正的矯情。這也是舊式女子的可悲了,換作是如今新式的女子,保准會將霞帔鳳冠往他身上一摜,揚長而去。」 慕容灃正要說話,這一段西皮流水正好唱完,樓上樓下喝彩如雷。他們也跟著鼓起掌來,那魏霜河往包廂裡一望,自然格外賣力。他們於是接著聽戲,那包廂欄杆之上,原本放著滿滿的瓜子、花生、果脯、蜜餞、茶、點心……慕容灃特別客氣,親自移過茶碗來,說:「尹小姐,請吃茶。」靜琬連忙接過去,連聲道謝。正在這時候,忽聽背後有人「嗤」地一笑,說:「這兩個人,真是客氣得矯情。戲文裡說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想必就是這樣子罷。」 慕容灃回頭一望,笑著叫了聲「姨娘」,說:「四姨娘什麼時候來的?」靜琬早就站了起來,只見那貴婦大約三十來歲,容貌極其豔麗,黛眉之下兩彎秀目,似能勾魂奪魄,未曾說話先笑吟吟,靜琬聽慕容灃的稱呼,料她必是慕容宸生前最寵愛的第四房姨太太韓氏,在慕容宸生前,慕容家裡就一直是她在主持家務,所以半是主母的身份,慕容灃待她也頗尊重。此時她先握了靜琬的手,細細地打量了一番,才答慕容灃的話:「我是什麼時候來的?就是你們舉案齊眉的那會子來的。」 慕容灃明知道她誤解,可是不知為何,心裡很願意她誤解下去,含糊笑了一笑,說:「姨娘請坐吧。」四太太說:「我正回家去,路過這裡,老遠就看見崗哨一直從戲園子大門站到街上去,就知道是你在這裡,所以進來看一看。」靜琬因她是長輩,所以特別客氣,親自將旁邊的椅子端過來,說:「姨娘請坐。」四太太「哎呀」了一聲,直笑得一雙明眸如皓月流光,連聲說道:「不敢當,可不敢當。」靜琬這才覺察自己一時順嘴說錯了話,只窘得恨不得遁地。慕容灃見了這情形,就打岔說:「戲正好,姨娘聽完再和咱們一同回去吧。」那四太太本是個極俏皮的人,於是順口答:「是啊,戲正好,你們慢慢聽吧,我打了一天的麻將牌,要回去休息了,可不在這裡討人厭了。」靜琬聽她句句語帶雙關,自己又說錯了一句話,只是默不做聲。慕容灃見她一臉暈紅,楚楚動人,心中不忍她難堪,於是笑道:「姨娘竟不肯饒了我們不成?現放著臺上這樣的好戲,姨娘都不肯聽?偏要來打趣我。」 四太太抿嘴一笑,說:「我走,我這就走。」走到包廂門口,又回眸一笑,說:「你們慢慢聽戲吧。」 七 這一日聽完戲,靜琬回到陶府去,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鐘光景。她睡得晚,但是心裡有事,早早就醒了。她雖然醒了,可是知道陶府裡的規矩,除了陶司令要出去辦公事,其餘的人都是起碼睡到十點鐘才會起床的。所以她躺在那裡,只將心事想了一遍又一遍,覺得一切都像過電影似的,在眼前從頭細放了一遍,思前想後,總是覺得難安,好容易挨到十點鐘,才起床梳洗。她寄居在陶府,自然對待上下都十分客氣,下人因為她出手闊綽,又知道她是三小姐與六少的貴客,所以十分巴結。蘭琴一見她起來了,忙笑著問:「尹小姐想吃點什麼呢?我們太太昨天打了通宵的牌,剛才才睡去了,所以廚房裡預備了牛乳和蛋糕。」靜琬說:「隨便吃一點吧,反正這樣早,我也沒胃口。」 蘭琴就去叫廚房送了牛乳與蛋糕進來,靜琬方將那熱牛乳喝了兩口,只聽屋子裡電話響起來,她心裡正奇怪是誰打電話來,蘭琴已經去接了,回頭告訴她說:「尹小姐,是六少。」她去接了電話,慕容灃還是很客氣,說:「今天天氣很好,我想請尹小姐出城去打獵,不知道尹小姐肯不肯賞光?」 她倒不防他一大早打電話來是為這個,想了一想,還是答應了下來。慕容灃親自來接她,並沒有進來,就在外面汽車裡等著。蘭琴送她直接從小門裡出來,他遠遠就見著她穿了一件窄小的鵝黃春縐衫子,底下竟是細灰格子褲,那樣嬌豔的顏色,也讓她穿得英氣爽朗,一種別樣的嫵媚風流,如一枝迎春花俏麗迎風。他雖是脂粉場中見慣姹紫嫣紅千嬌百媚,也不由覺得眼前一亮。她上了車子,見他目光下垂,望著自己一雙羊皮小靴,不由含笑解釋道:「我想回頭或許得走路,所以穿了皮鞋。」他這才回過神來,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尹小姐若是不介意,我們到城外再騎馬。」 節氣正是草長鶯飛、馬蹄輕疾的時候。慕容灃本來有幾分擔心,親自替靜琬拉住轡頭,伸出手來扶她,誰知她身輕如燕,轉眼便已翻身上馬,慕容灃自幼在軍中,長於馬背,見著也不禁覺得難得,見她姿勢端正,便將韁繩遞到她手中,道:「沒想到你會騎馬。」她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說道:「在聖彼德堡時有騎術課,我也只是學了一點花架子。」本來替她挑選的坐騎很溫馴,那馬一身雪白的毛皮,上頭都是銅錢大的胭脂點子,十分的漂亮,她見那馬神駿,心裡歡喜,先遠遠兜了個圈子,慕容灃與近侍才紛紛上了馬。 她一口氣縱馬跑出三四裡地,覺得吃力才拉住了韁繩,那些侍從都遠遠跟著,只有慕容灃追上來,見她放慢速度,便也勒住了馬,與她並駕齊驅,慢慢由著那馬緩步向前。她頸中本圍著一條鵝黃雪紡紗巾,系的結子松了,恰好風過,那紗巾最是輕軟薄綃,竟然被風吹得飛去了,她「哎呀」了一聲,慕容灃正縱馬走在她馬後,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那紗巾,只覺觸手溫軟,幽幽的香氣襲來,也不知是什麼香水,那風吹得紗巾飄飄拂拂揚到他臉上,那香氣更是透骨入髓一般。 靜琬見他的神色,不由心裡一驚,旋即笑吟吟伸手接過紗巾去,道:「六少,多謝啦。」她既然這樣大方,慕容灃連忙收斂了心神,說:「尹小姐客氣。」回頭向侍從們打個呼哨,那些近侍們都打馬追上前來,騰得煙塵滾滾,簇擁著兩人縱馬往前奔去。 他們出城,直到黃昏時分才返回承州城裡,靜琬騎了一天的馬,後來又學著開槍,那俄國制的毛瑟槍最是沉重,她偏逞強好勝,一直不肯落在人後,這一日下來,著實累著了。本來他們三四部汽車,護兵站在踏板上,前呼後擁,車子一直開到陶府那小門前的街上,才停了下來。沈家平本來坐在後面一部汽車上,先下來替慕容灃開車門,剛剛一伸出手去,隔著車窗玻璃就見著慕容灃遞了一個眼色,沈家平眼尖,已經瞧見靜琬低著頭半倚在慕容灃肩上,他不敢多看,連忙後退了兩步,轉過身去就吩咐所有的近侍,四面散開布出崗哨去。 暮色正漸漸如幕布低垂,四面一片蒼茫。這條街上因為兩側都是深院高牆,所以並沒有多少人車走動,沈家平叫人將兩邊的街口都把住了,四下裡越發安靜下來,遠遠聽見大街上有黃包車跑過,叮噹叮噹的銅鈴響著,漸漸去得遠了。煤氣燈驟然亮了,暈黃的一點光透進車子裡來,慕容灃不敢動彈,似乎是屏息靜氣一樣地小心翼翼,只覺得她發間香氣隱約,過了許久,才發現她鬢畔原來簪著一排茉莉花插,小小的白花,像是一朵朵銀的紐扣,在那烏黑如玉的發上綻出香氣來。 他從來沒有這樣紋絲不動地坐著,右邊手臂漸漸泛起麻痹,本來應當是極難受的,可是卻像是幾隻螞蟻在那裡爬著,一種異樣的酥癢。車窗搖下了一半,風吹進來,她的髮絲拂在他臉上,更是一種微癢,仿佛一直癢到人心裡去。她在夢裡猶自蹙著眉,嘴角微微下沉,那唇上用了一點蜜絲陀佛,在車窗透進來隱約的光線裡,泛著蜜一樣的潤澤。他不敢再看,轉過臉去瞧著車窗外,陶府的牆上爬滿了青藤,他認了許久,才辨出原來是淩霄花,有幾枝開得早的,豔麗的黃色,凝臘樣的一盞,像是他書案上的那只凍石杯,隱隱剔透。聽得到四下裡風吹過花枝搖曳和崗哨踮著足尖輕輕走動的聲音,春天的晚上,雖然沒有月亮,他亦是不想動彈,仿佛天長地久,都情願這樣坐下去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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