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來不及說我愛你 | 上頁 下頁


  她心裡稍稍安靜了幾分,又重新睡下,那月光暗得幾近赤色,她在枕上望去,就像玻璃杯上的胭脂痕,洇然就要化開了一樣,她又重新睡著了。

  一出承州站,方才覺得氣氛不對。她孤身一個女子,只得先雇了黃包車去旅館,走在路上才問黃包車夫:「今天街上怎麼這麼多崗哨,是出什麼事了嗎?」黃包車夫答說:「通城的人都湧去看熱鬧——今天要處決人犯呢。」她不知為何,心中怦怦亂跳,問:「是什麼人犯?」那黃包車夫答:「說是走私禁運物資。」她呼吸幾乎都要停頓,失神了好幾秒鐘,方才重重搖一搖頭,問:「只是走私禁運物資,怎麼會處置得這樣重?」那車夫答:「那可不曉得了。」

  她到了旅館,來不及梳洗,先雇了一部汽車去余師長府上,幸得天色尚早,那位余師長還沒有出門,門上將她讓在客廳裡,自有隨從拿了廖先生的那封信通報進去,余師長倒是極快就親自出來了。一見著靜琬,自然詫異無比,上下打量了半晌,方才問:「廖先生信裡提到的人,就是你?」

  靜琬不知事態如何,強自鎮定,微微一笑,說:「鄙姓尹,實不相瞞,許建彰是我的未婚夫,我的來意,余師長定然十分清楚。」那余師長又將她打量了一番,忽然挑起拇指贊道:「小許好眼力,尹小姐好膽識。」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連連搖頭說:「只是可惜了,可惜啊。」

  他連道兩聲可惜,靜琬心裡一片冰涼,禁不住問:「難道今天處決的……」那余師長說:「原來尹小姐已經聽說了?」靜琬一顆心只欲要跳出來,不禁大聲問:「私運禁運物資雖是重罪,怎麼能不分青紅皂白就殺人?」那余師長道:「這中間的事,真是一言難盡。今天處決的這個人,和建彰相比,說句不客氣的話,其實更有來歷。」靜琬聽了這句話,心裡頓時一松,人也虛弱得似站立不穩了,心裡只在想,謝天謝地,原來並不是他,原來還不算遲。

  只聽那余師長說:「尹小姐不是外人,我也就實話實說。今天下令處決的這個人,原是望州統制徐治平的嫡親侄子。徐統制為這事幾乎要跟六少翻臉,逼得六少當著九省十一位部將的面下令,這次抓獲的人全部殺無赦。」

  靜琬不由激靈靈打了個寒噤。余師長說:「六少既然當眾說出這樣的話來,那定然是沒有半分轉圜的餘地了,我勸尹小姐還是回乾平去吧。」

  靜琬聽說今天處決的竟是一省統制的侄子,已經知道希望渺茫。又聽說六少當著部將的面下過這樣的命令,想哪怕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只怕他也不能收回成命,不然,將置威信於何在?他本來就是年輕統帥,底下人雖然不少是慕容家的舊部,但難保有人心裡其實不服氣,他為著壓制部將,斷不得有半分差錯。此事他既然已經辦到這個分上,亦是騎虎難下,只怕就算是六少他自己的親眷,亦會「揮淚斬馬謖」。

  她思前想後,但事已至此,總得放手一搏。於是對余師長道:「我還是想見一見慕容小姐,不知師長方不方便安排。」那余師長數年來得了許家不少好處,此次事發,早就想搭救許建彰,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罷了。聽她說要見慕容小姐,這件事自己能幫上忙,當下就痛快地答應了。說:「機會倒是現成的,三小姐過三十歲,為了給她做生日,陶家一連幾日大宴賓客,來來往往的客人極多,就是我就帶你進去,也不會有人留意到。」

  靜琬道謝不迭,那余師長說:「尹小姐一介女流,尚且能千里相救,我是建彰的朋友,難道不該出綿薄之力嗎?」靜琬見他雖是個粗人,但心性耿直,又肯在危難中出力相救,心下暗暗感激。

  那陶端仁本在承軍中擔當要職,家裡極大的花園與新建的品紅磚樓,樓修得極醒目,遠遠就可以瞧見。靜琬見陶府門外半條街上,皆停著車馬,那一種門庭若市,氣派非凡。余師長叫了余太太作陪,夫婦兩個引了靜琬進了陶府。男客都是在外面招待,余太太便陪了靜琬進了一重院落,原來後面還有宏偉的花廳,廳前花團錦簇,擺著芍藥、牡丹等應時的花卉,都開了有銀盤大的花盞,綠油油的葉子襯著,姹紫嫣紅。

  花廳裡全是女客,都是些非富即貴的少奶奶、小姐們,穿的各色衣裳比那廳前的花還要爭奇鬥妍,那花廳前本有一個小戲臺,臺上正咿咿呀呀唱著,台下那些太太小姐們看戲的看戲,說話的說話,談笑聲鶯鶯嚦嚦,夾在那戲臺上的絲竹聲裡,嘈嘈切切。靜琬眼見繁華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她雖是富貴場上經歷過來的,亦覺得奢華難言。余太太見她看戲臺上,便向她一笑,問:「尹小姐也愛聽戲嗎?今兒是名角紀玉眉的壓軸《春睡》與《幸恩》,紀老闆的戲那可是天下一絕,等閒不出堂會。」靜琬胡亂應承了兩句,余太太帶她穿過花廳,又進了一重院落,那院子裡種著細細的幾株梧桐,漫漫一條石子小徑從樹下穿過。她帶著靜琬順著那小路繞過假山石子,前面的絲竹談笑聲都隱約淡下去,這才聽見後面小樓裡嘩啦嘩啦的聲音。

  余太太未進屋子就笑著嚷:「壽星在哪裡?拜夀的人來了呢。」屋子裡打牌的人都回過頭來看她,原來下首坐的那人,一身的華麗錦衣,綰著如意髻,是位極美的舊式女子,正是慕容三小姐,她叫了余太太一聲「表嫂」,笑著說:「表嫂帶來的這位妹妹是誰,真是俊俏的人。」靜琬這才落落大方地叫了聲:「三小姐。」自我介紹說:「我姓尹,三小姐叫我靜琬就是了。」又遞上一隻小匣,說:「三小姐生日,臨時預備的一點薄禮,不成敬意。」

  那慕容三小姐見她態度謙和,說話又大方,不知為何就有三分喜歡,說:「尹小姐太客氣了。」叫傭人接了禮物去,又招呼余太太與靜琬打牌。靜琬稍稍推辭就坐下陪著打八圈。她原本坐在慕容三小姐的上首,她是有備而來,又極力地察言觀色,拼著自己不和牌,慕容三小姐要什麼牌,她就打什麼牌,八圈下來又打了八圈,慕容三小姐已經贏了兩千多塊錢了。余太太在旁邊替慕容三小姐看牌,笑顏逐開地說:「三小姐手氣正好,開席前贏個整數吧,只怕這八圈打不完,就該開席了。」那慕容三小姐道:「今天是正日子,老六早說要來,等他來了才開席。」

  靜琬聽見說,笑吟吟地問:「六少要來嗎?說起來我與六少曾有一面之緣,不知道六少是否還記得。」似是無意,隨手就將那只金懷錶取出來,看了看時刻。慕容三小姐眼尖,已經認出那是慕容灃二十歲生日時,慕容宸替他訂制的那只金表,只不知道為何在這女子手裡。轉念一想,大約又被這位年少風流的六弟隨手送人當作留念了,這位尹小姐相貌如此出眾,怪不得他連這塊表都肯送她。心中尋思,這位尹小姐輸了這樣多的錢給自己,原來打的是這麼一個算盤。她是司空見慣這樣的事,心中雖然暗暗好笑,也不去點破,只笑道:「我前兒還在跟大姐說呢,咱們家老六,都要趕上那些電影明星了。」靜琬聽她這樣不鹹不淡的一句,也不接口,只是又璨然一笑。

  那慕容三小姐贏了她不少錢,心裡想這本是順水推舟的事情,況且慕容灃一向又是這種壞毛病,自己替人牽線遮掩,倒也不是頭一回了。一面心裡盤算,一面打牌,等到外面催請開席,方起身出去。

  靜琬這一餐酒宴,吃得亦是忐忑不安,雖是鮑參魚翅,也味同嚼蠟。廳上本是流水席,用過飯後讓到後廳裡用茶,方停了戲,又有幾位大鼓娘上來說書,正熱鬧處,忽然一個模樣伶俐的丫頭走上前來,低聲對她說:「尹小姐,我們三小姐請尹小姐後面用茶。」她心中一跳,起身就跟著那丫頭往後走,這次卻穿過了好幾重院落,進了一扇小紅門,裡面是十分幽靜的一座船廳,廳前種著疏疏幾株梨花,此時已經是綠葉成蔭子滿枝。

  那丫頭推開了門,低聲說:「小姐請在此稍等。」靜琬看那屋子,雖是舊式陳設,倒也十分雅致。一色的明式紫檀傢俱,並不蠢笨。她在椅子上坐了片刻,聽那丫頭去得遠了,四下裡寂靜無聲,從極遠處隱約傳來一點宴樂的喧嘩,越發顯得安靜。忽然聽到廳外由遠及近,傳來皮鞋走路的聲音,心怦怦直跳,人也不由自主站起來,她本來膽子極大,到了此時卻突然害怕起來,聽那腳步聲越走越近,將身子一閃,隱身藏在了那湖水色的帳幔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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