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佳期如夢 | 上頁 下頁
三四


  煙盒被他隨手擱在餐桌上,雲煙,紫紅色的包裝,她想起當年煙盒上的那朵茶花。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每次看到旁人抽那種煙,她都會忍不住張望。可是後來這種煙漸漸少了,最後停產退出了市場。

  這世上有許多許多的東西,最後都會漸漸失落在時光裡,被人遺忘,不再記憶。

  他對她說 「對不起」,將手裡的煙便要掐熄了,她微笑,說:「沒關係的。」

  這樣客氣,彬彬有禮相敬如賓,而中間隔著數載的辛苦路,是再也回不去從前。

  最後他開車送她回去,佳期遠遠望見路旁燈火通明的超市,說:「就在這裡放我下去吧,我得去買點菜。」

  他說:「這麼晚?」

  她點了點頭,並沒有解釋。

  她買了芹菜與肉餡,還有面皮,打的回家後洗了手,就開始拌餡包餛飩。

  攤開面皮,放上餡,然後對折,再將兩角交錯對折。一隻只元寶形狀的餛飩,整整齊齊排列在盤子裡,數了一數已經有二十只,便不再包了。起身燒了開水,沒有雞湯,只得用了雞精調味,放了紫菜,最後餛飩都熟了才放了一點點翠綠的芫荽,拿保溫桶裝好,重新穿了大衣出門去。

  到醫院已經十點多了,走廊裡靜悄悄的,她站在病房前敲門,總覺得自己樣子有點傻,還拎著保溫桶。

  門後無聲無息,她又敲了一遍門,還是沒有反應。

  於是走回護士站去問,值班的護士悄聲告訴她:「好像出去了吧。」

  佳期看了一下手錶,已經十點四十五,這麼晚去了哪裡?不是不滑稽,他還是個病人。

  她把手機拿出來,在電話簿裡已經翻到了阮正東的名字,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有按下撥出鍵。於是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抱著保溫桶,像抱著一隻貓,暖暖的。這層樓沒有別的病人,所以安靜得出奇,護士站那頭隱約傳來一點細微的人語,過得片刻,又重新岑靜。

  走廓裡也有暖氣管道,就在長椅旁邊,暖暖的烘得讓人倦意頓生,她幾乎要睡著了。可是意識剛剛一迷糊,頭就不知不覺垂下,下巴正好重重撞在懷裡的保溫桶蓋上。「砰」一聲,疼得她雪雪呼氣。不遠處仿佛有關門聲,她人還有點迷糊,心想是不是值班的護士換班了,於是把保溫桶隨手擱在長椅上,一隻手揉著下巴,抬起另一隻手看表,已經十二點了。

  佳期從醫院出來,午夜的空氣寒冽,凍得她不由打了個哆嗦。幸好還有的士在門口等客,上車之後才想起來保溫桶被自己忘在長椅上了,匆忙對司機說:「師傅,真對不起啊,我忘了東西。」幸好司機倒是和氣:「沒事沒事,你去拿。」

  她匆匆忙忙又跑回去,從大門到住院樓有頗長一段距離。晚上走起來,更覺得遠,幸好上樓還有電梯可以搭。出了電梯順著走廊轉個彎,老遠已經看見長椅上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了。

  她的腳步不由得慢下來,走廊兩側隔很遠才有一扇門,幾乎每扇門都關著,唯一一扇虛掩著,從門的縫隙間透出橙色的光,她放輕了腳步,屏住呼吸。

  從兩三寸寬的縫隙裡望進去,窄窄如電影的取景,阮正東整個人深深地陷在沙發裡,只能看見他的側臉,他一定坐在那裡很久了,因為他嘴裡含的那支煙積了很長的一截煙灰,也沒有掉落下來。她幾乎不敢動,只能順著他的目光望出去,茶几上放著她那只保溫桶,鵝黃色的桶身,上頭還畫著兩隻絨絨的小鴨子,在落地燈橙色的光線下,溫暖如兩隻小絨球。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直起身來,佳期以為他會站起來,但他只是掐熄了煙頭,重新拿了一支煙,劃火柴點燃。

  一點小小的火苗,照著他的臉,幽藍地一晃,又被他吹熄了。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觸摸那保溫桶外殼上畫的兩隻小鴨子,動作很輕,仿佛那是兩隻真正的小鴨,指尖順著那小絨球的輪廓摸索著,小心翼翼。過了一會兒,也不知想起了什麼來,自顧自微笑。

  他笑起來很好看,眼角深斜飛入鬢,唇線抿起,弧度柔和。

  佳期將頭抵在門側,忽然落淚。

  誰知阮正東竟然會回頭:「是誰?」

  她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咳嗽了一聲,聲音還是啞啞的:「是我。」

  門被完全推開,她整個人沐浴在橙色的細細光線中,他並沒有轉過身來,仍是側面對著她。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你怎麼又回來了?」

  她慢慢地走近,說:「我沒有等到你。」

  他沉默不語。

  她沒有再說話。

  最後,他說:「何必要回來呢,很多時候其實永遠也等不到。」

  佳期固執而輕聲:「可是你一直在這裡。」

  他終於微笑,卻轉開臉去:「也許哪天就不在了。」

  佳期覺得悽惶,心裡空空的,空得叫人難受,讓她不能不說話,她又咳嗽了一聲,說:「吃餛飩吧。」低頭打開保溫桶的蓋子,餛飩燜得太久,早已經糊了湯。面皮都散開來,餡全浸在了湯裡,湯麵上一層浮油,連細碎的芫荽都已經發黑,湯麵上微微地震動,細小的漣漪,原來是自己又掉了眼淚。她咳嗽了一聲掩飾過去,捧著保溫桶轉過身去:「不能吃了,我明天再給你做吧,明天我再來。」

  一直走到門口,她都沒有回頭。

  他突然幾步追上來從後頭抱住她,那樣猝不及防,那樣大力,保溫桶從她手裡飛出去,骨碌碌滾出老遠,湯水淋漓狼藉地潑了一地。

  他將她的臉扳過來,狠狠地吻她,仿佛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吻她,將她死死地箍住,那樣緊,如果可以,仿佛想要揉進自己的身體裡去。

  淚是鹹的,吻是苦的,血是澀的,所有一切的滋味糾纏在舌齒,她幾乎無法呼吸,肺裡的空氣全都被擠了出去,而他那樣急迫,就仿佛來不及,只是來不及。這世上的一切於他,都是來不及。

  他終於放開手,可是他的眼睛還近在咫尺,那樣黑那樣深,倒映著她自己的眼睛,裡頭有盈盈的水霧,仿佛凝結。他說:「請你原諒我。」

  他說:「請你原諒我這樣自私,我不想再放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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