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
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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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雙掌一擊,場中那些布庫皆停下來,恭敬垂手退開,福全欲語又止,終究還是道:「皇上……」皇帝微笑道:「等朕跟容若比過,咱們再來較量。」梁九功忙上前來替皇帝寬去外面大衣裳,露出裡面一身玄色薄緊短衣,納蘭也只得去換了短衣,先道:「奴才僭越。」方才下場來。 皇帝卻是毫不留情,不等他跳起第二步,已經使出絆子,納蘭猝不防及,砰一聲已經重重被皇帝摔在地上。四面的布庫見皇帝這一摔乾淨俐落,敏捷漂亮,不由轟然喝彩。納蘭起立道:「奴才輸了。」 皇帝道:「這次是朕攻其不備,不算,咱們再來。」納蘭亦是幼習布庫,功底不薄,與皇帝摔角,自然守得極嚴,兩人周旋良久,皇帝終究瞧出破綻,一腳使出絆子,又將他重重摔在地上。納蘭只覺頭暈目眩,只聽四面采聲如雷,他起身道:「微臣又輸了。」 「你欺君罔上!」皇帝面色如被嚴霜,一字一頓的道:「你今兒若不將真本事顯露出來,朕就問你大不敬之罪。」 納蘭悚然一驚,見皇帝目光如電,冷冷便如要看得穿透自己的身體一樣,忍不住打了個激靈。等再行交手,防守得更加嚴密,只聽自己與皇帝落足厚氈之上,沉悶有聲,一顆心卻跳得又急又快,四月裡天氣已經頗為暖和,這麼一會子功夫,汗珠子已經冒出來,汗水癢癢的順著臉頰往下淌。就像适才在園子裡,那些柳葉拂過臉畔,微癢灼熱,風裡卻是幽幽的清香。他微一失神,腳下陡然一突,只覺天旋地轉,砰一聲又已重重摔在地上,這一摔卻比适才兩次更重,只覺腦後一陣發麻,旋即鑽心般的劇痛襲來,皇帝一肘卻壓在他頸中,使力奇猛,他暫態窒息,皇帝卻並不鬆手,反而越壓越壓,他透不過氣來,本能用力掙扎,視線模糊裡只見皇帝一雙眼睛狠狠盯著自己,竟似要噴出火來,心中迷迷糊糊驚覺——難道竟是要扼死自己? 他用力想要掙脫,可是皇帝的手肘便似有千鈞重,任憑他如何掙扎仍是死死壓在那裡,不曾鬆動半分。他只覺得血全湧進了腦子裡,眼前陣陣發黑,兩耳裡響起嗡嗡的鳴聲,再也透不出一絲氣來,手中亂抓,卻只擰住那地氈。就在要陷入那絕望黑寂的一刹那,忽聽似是福全的聲音大叫:「皇上!」 皇帝驟然回過神來,猛地一鬆手。納蘭乍然透過氣來,連聲咳嗽,大口大口吸著氣,只覺腦後巨痛,頸中火辣辣的便似剛剛吞下去一塊火炭,本能用手按在自己頸中,觸手皮肉焦痛,只怕已經扼得青紫,半晌才緩過來。起身行禮,勉強笑道:「奴才已經盡了全力,卻還是輸了,請皇上責罰。」 皇帝額上全是細密的汗珠,接了梁九功遞上的熱手巾,匆匆拭了一把臉上的汗,唇際倒浮起一個微笑:「朕下手重了些,沒傷著你吧?」納蘭答:「皇上對奴才已經是手下留情,奴才心裡明白,還請皇上責罰。」 皇帝又微微一笑,道:「你又沒犯錯,朕為什麼要責罰你?」卻望也不曾望向他一眼,只說:「朕乏了,你跪安吧。」 福全陪著皇帝往慈甯宮去,太皇太后才歇了午覺起來。祖孫三人用過點心,又說了好一陣子的話,福全方才跪安,皇帝也起身欲告退,太皇太后忽道:「你慢些走,我有話問你。」皇帝微微一怔,應個「是」,太皇太后卻略一示意,暖閣內的太監宮女皆垂手退了下去,連崔邦吉亦退出去,蘇茉爾隨手就關上了門,依舊回轉來侍立太皇太后身後。 暖閣裡本有著向南一溜大玻璃窗子,極是透亮豁暢,太皇太后坐在炕上,那明亮的光線將映著頭上點翠半鈿,珠珞都在那光裡透著潤澤的亮光。太皇太后凝視著他,那目光令皇帝轉開臉去,不知為何心裡不安起來。 太皇太后卻問:「今兒下午的進講,講了什麼書?」皇帝答:「今兒張英講的《尚書》。」太皇太后道:「你五歲進學,皇祖母這幾個孫兒裡頭,你念書是最上心的。後來上書房的師傅教《大學》,你每日一字不落將生課默寫出來,皇祖母歡喜極了,擇其精要,讓你每日必誦,你可還記得?」 皇帝見她目光炯炯,緊緊盯住自己,不得不答:「孫兒還記得。」 太皇太后又是一笑,道:「那就說給皇祖母聽聽。」 皇帝嘴角微微一沉,旋即抬起頭來,緩緩道:「有國者不可以不慎,辟則為天下翏矣。」太皇太后問:「還有呢?」 「道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皇帝的聲音平和,聽不出任何漣漪:「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 太皇太后點一點頭:「難為你還記得——有國者不可以不慎,你今兒這般行事,傳出去宗室會怎麼想?群臣會怎麼想?言官會怎麼想?你為什麼不乾脆扼死了那納蘭性德,我待要看你怎麼向天下人交待!」語氣陡然凜然:「堂堂大清的天子,跟臣子爭風吃醋,竟然到動手相搏,你八歲踐祚,十九年來險風惡浪,皇祖母瞧著你一一挺過來,到了今天,你竟然這樣自暴自棄。」輕輕地搖一搖頭:「玄燁,皇祖母這些年來苦口婆心,你都忘了麼?」 皇帝屈膝跪下,低聲道:「孫兒不敢忘,孫兒以後必不會了。」 太皇太后沉聲道:「你根本忘不了!」抽出大迎枕下鋪的三尺黃綾子,隨手往地上一擲,那綾子極輕薄,飄飄拂拂在半空裡展開來,像是晴天碧空極遙處一縷柔雲,無聲無息落在地上。太皇太后吩咐蘇茉爾道:「拿去給琳琅,就說是我賞她。」皇帝如五雷轟頂,見蘇茉爾答應著去拾,情急之下一手將蘇茉爾推個趔趄,已經將那黃綾緊緊攥住,叫了一聲:「皇祖母」,忽然驚覺來龍去脈,猶未肯信,喃喃自語:「是您——原來是您。」 皇帝緊緊攥著那條黃綾,只是紋絲不動,過了良久,聲音又冷又澀:「皇祖母為何要逼我。」太皇太后語氣森冷:「為何?你竟反問我為何——昨兒夜裡,慎刑司的關慶喜向你回奏了什麼,皇祖母並不想知道。你半夜打發梁九功去了一趟咸福宮,他奉了你的口諭,去幹了些什麼,皇祖母也並不想知道。皇祖母就想知道一件事,你還記不記得自己的身份?你這樣癡心的一力回護她,她可會領你的情?而不是得意於自己欺瞞哄騙,將堂堂的大清天子玩弄于股掌之上?」 皇帝臉色蒼白,叫了一聲:「皇祖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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