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六四


  卻說這日納蘭方用了晌午飯,宮裡忽來人傳旨覲見,原本皇帝召見,並無定時定規,但晌午後皇帝總有進講,此時召見殊為特例。他心中雖納悶,但仍立時換了朝服入宮來,由太監領著去面聖。那太監引著他從夾道穿過,又穿過天街,一直走了許久,方停在了一處殿室前。那太監尖聲細氣道:「請大人稍候,回頭進講散了,萬歲爺的御駕就過來。」

  納蘭久在宮中當差,見這裡是敬思殿,離後宮已經極近,不敢隨意走動,因皇帝每日的進講並無定時,有時君臣有興,講一兩個時辰亦是有的。剛等了一會兒,忽然見一名小太監從廊下過來,趨前向他請了個安,卻低聲道:「請納蘭大人隨奴才這邊走。」納蘭以為是皇帝御前的小太監,忽又換了地方見駕,此事亦屬尋常,沒有多問便隨他去了。

  這一次卻順著夾道走了許久,一路俱是僻靜之地,他心中方自起疑,那小太監忽然停住了腳,說:「到了,請大人就在此間稍候。」他舉目四望,見四面柔柳生翠,啼鳥閑花,極是幽靜,不遠處即是赤色宮牆,四下裡卻寂無人聲。此處他卻從未來過,不由開口道:「敢問公公,這裡卻是何地。」那小太監卻並不答話,微笑垂手打了個千兒便退走了,他心中越發疑惑,忽然聽見不遠處一個極清和的聲音說道:「這裡冷清清的,我倒覺得身上發冷,咱們還是回去吧。」

  這一句話傳入耳中,卻不吝五雷轟頂,心中怦怦直跳,只是想:是她麼?難道是她?真的是她麼?竟然會是她麼?本能就舉目望去,可恨那樹木枝葉葳蕤擋住了,看不真切。只見隱隱綽綽兩個人影,他心下一片茫然失措,恰時風過,吹起那些柳條,便如驚鴻一瞥間,已經瞧見那玉色衣衫的女子,側影姣好,眉目依稀卻是再熟悉不過。只覺得轟一聲,似乎腦中有什麼東西炸開來,當下心中一窒,連呼吸都難以再續。

  琳琅掠過鬢邊碎發,覺得自己的手指觸著臉上微涼,錦秋道:「才剛不說聽說這會子進講還沒散呢,只怕還有陣子功夫。」琳琅正欲答話,忽然一抬頭瞧見那柳樹下有人,正癡癡地望著自己。她轉臉這一望,卻也癡在了當地。園中極靜,只聞枝頭啼鶯婉轉,風吹著她那袖子離了手腕,又伏貼下去,旋即又吹得飄起來……上用薄江綢料子,繡了繁密的花紋,那針腳卻輕巧若無,按例旗裝袖口只是七寸,繡花雖繁,顏色仍是極素淡……碧色絲線繡在玉色底上,淺淺波漪樣的紋路……衣袖飄飄的拂著腕骨,若有若無的一點麻,旋即又落下去。她才覺得自己一顆心如那衣袖一般,起了又落,落了又起。

  錦秋也已經瞧見樹下立有陌生男子,喝問:「什麼人?」

  納蘭事出倉促,一時未能多想,眼前情形已經是失禮,再不能失儀。心中轉過一千一萬個念頭,半晌才回過神來,木然而本能的行下禮去,心中如萬箭相攢,痛楚難當。口中終究一字一字道出:「奴才……納蘭性德給衛主子請安。」

  裕親王福全正巧也進宮來給太皇太后請安,先陪著皇帝聽了進講。皇帝自去年開博學鴻儒科,取高才名士為侍讀、侍講、編修、檢討等官,每日在弘德殿做日課的進講。皇帝素性好學,這日課卻是從不中斷。這一日新晉的翰林張英進講《尚書》,足足講了一個多時辰。皇帝倒是聽得十分用心,福全也是耐著性子。待進講已畢,梁九功趨前道:「請萬歲爺示下,是這就起駕往慈甯宮,還是先用點心。」

  皇帝瞧了瞧案上的西洋自鳴鐘,說:「這會子皇祖母正歇午覺,咱們就先不過去吵擾她老人家。」梁九功便命人去傳點心,皇帝見福全強打精神,說:「小時候咱們背書,你就是這樣子,如今也沒見進益半分。」福全笑道:「皇上從來是好學不倦,奴才卻是望而卻步。」皇帝道:「那時朕也頑劣,每日就盼下了學,便好去布庫房裡玩耍。」福全見皇帝今日似頗為鬱鬱不樂,便有意笑道:「福全當然記得,皇上年紀小,所以總是贏得少。」皇帝知道他有意竄掇起自己的興致來,便笑道:「明明是你輸得多。」福全道:「皇上還輸給福全一隻青頭大蟈蟈呢,這會子又不認帳了。」皇帝道:「本來是你輸了,朕見你懊惱,才將那蟈蟈讓給你。」

  福全笑道:「那次明明是我贏了,皇上記錯了。」一扯起幼時的舊賬,皇帝卻啞然失笑,道:「咱們今兒再比,看看是誰輸誰贏。」福全正巴不得引得他高興,當下道:「那與皇上今日再比過。」

  皇帝本來心情不悅,到此時方才漸漸高興起來,當下便換了衣裳,與福全一同去布庫房。忽又想起一事來,囑咐梁九功:「剛才說容若遞牌子請安,你傳他到布庫房來見朕。」梁九功「嗻」了一聲,回頭命小太監去了,自己依舊率著近侍,不遠不近的跟在皇帝後頭。

  皇帝興致漸好,兼換了一身輕衣薄靴,與福全一路走來,憶起童年的趣事,自是談笑風生。至布庫房前,去傳喚容若的小太監氣吁吁的回來了,附耳悄聲對梁九功說了幾句話,偏偏皇帝一轉臉看見了。皇帝對內侍素來嚴厲,呵斥道:「什麼事鬼鬼祟祟?」

  那小太監嚇得「撲」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卻不敢做聲,只拿眼角偷瞥梁九功。梁九功見瞞不過,趨前一步,輕聲道:「萬歲爺息怒……奴才回頭就明白回奏主子。」福全最是機靈,見事有尷尬,急中生智,對皇帝道:「萬歲爺,奴才向皇上告個假,奴才乞假去方便,奴才實在是……忍無可忍。」

  按例見駕,皇帝不示意臣子跪安,臣子不能自行退出。福全陪皇帝這大半晌功夫,皇帝想必他確實是忍無可忍,忍不住笑道:「可別憋出毛病來,快去罷。」自有小太監引福全去了,皇帝唇角的笑意卻漸漸淡了,問梁九功:「什麼事?」

  梁九功見周圍皆是近侍的宮女太監,此事卻不敢馬虎,亦是附耳悄聲向皇帝說了幾句話,他這樣悄聲回奏,距離皇帝極近,卻清晰的聽著皇帝的呼吸之聲,漸漸夾雜一絲紊亂,皇帝卻是極力自持,調均了呼吸,面上並無半分喜怒顯現出來,過了良久,卻道:「此事不可讓人知道。」

  福全回來布庫房中,那布庫房本是極開闊的大敞廳,居中鋪了厚氈,四五對布庫鬥得正熱鬧。皇帝居上而坐,梁九功侍立其側,見他進來,卻向他丟個眼色,他順視線往下看去,梁九功的右手中指卻輕輕搭在左手手腕上,這手勢表明皇帝正生氣,福全見皇帝臉色淡然,一動不動端然而坐,瞧不出什麼端倪,只是那目光雖瞧著跳著「黃瓜架子」的布庫,眼睛卻是瞬也不瞬。他心中一咯噔,知道皇帝素來喜怒不願形於色,惟紋絲不動若有所思時,已經是怒到了極處,只不知道為了什麼事。

  他又望了梁九功一眼,梁九功不易覺察的搖了搖頭,示意與他無關,他雖然放下半顆心來,忽聽小太監進來回話:「啟稟萬歲爺,納蘭大人傳到。」

  皇帝的眉頭不易覺察的微微一蹙,旋即道:「叫他進來吧。」

  納蘭恭敬行了見駕的大禮,皇帝淡然道:「起來吧。」問他:「遞牌子請見,可有什麼事要回奏?」納蘭聞言一怔,磕了一個頭,正不知該如何答話,皇帝忽然一笑,對他說:「今兒倒湊巧,裕親王也在這裡,你正經應當去給裕親王磕個頭,他可是你的大媒人。」納蘭便去向福全行了禮,福全心中正是忐忑,忙親手攙了起來。忽聽皇帝道:「朕也沒什麼好賞你的,咱們來摔一場,你贏了,朕賜你為巴圖魯,你輸了,今兒便不許回家,罰你去英武殿校一夜書。」福全聽他雖是諧笑口吻,唇角亦含著笑,那眼中卻殊無笑意。心中越發一緊,望了納蘭一眼,納蘭略一怔仲,便恭聲道:「微臣遵旨。」

  其時滿洲入關未久,宗室王公以習練摔跤為樂。八旗子弟,無不自幼練習角力摔跤,滿語稱之為「布庫」。朝廷便設有專門的善撲營,前身即是早年擒獲權臣鼇拜的布庫好手。皇帝少年時亦極喜此技,幾乎每日必要練習布庫,只是近幾年平定三藩,軍政漸繁,方才漸漸改為三五日一習,但依舊未曾撂下這功夫。納蘭素知皇帝善於布庫,自己雖亦習之,卻不曾與皇帝交過手,心中自然不安,已經打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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