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六六


  太皇太后話句裡透著無盡的沉痛:「玄燁啊玄燁,你為了一個女人,一再失態,如今竟然為了徇私情,逼迫無辜,置家法國法于罔顧。」皇帝背心裡早生出一身冷汗,道:「昨夜之事是孫兒拿的主意,孫兒行事糊塗,與旁人並不相干,求皇祖母責罰孫兒。且端嬪算不得無辜,還望皇祖母明察。」太皇太后目光如炬,直直的盯著他:「不論怎麼說,端嬪罪不至死。你還說與旁人並不相干?嘿,你可真是癡心,她若不做出這樣的事來,用得著你替她殺人滅口?」皇帝聽到殺人滅口四個字,身子微微一動,伏身又磕了一個頭。

  太皇太后柔聲道:「好孩子,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你臂上生了疽瘡,痛得厲害,每日發著高熱不退,吃了那樣多的藥,總是不見好。是御醫用刀將皮肉生生劃開,你年紀那樣小,卻硬是一聲都沒有哭,眼瞧著那御醫替你擠淨膿血,後來瘡口才能結痂痊癒。」輕輕執起皇帝的手:「皇祖母一切都是為你好,聽皇祖母的話,這就打發她去吧。」

  皇帝心中大慟,仰起臉來:「皇祖母,她不是玄燁的疽瘡,她是玄燁的命。皇祖母斷不能要了孫兒的命去。」

  太皇太后望著他,眼中無限憐惜:「你好糊塗。起先皇祖母不知道——漢人有句話,強扭的瓜不甜。咱們滿洲人也有句話,長白山上的天鷹與吉林烏拉(滿語,松花江)裡的魚兒,那是不會一塊兒飛的。」伸出手攙了皇帝起來,叫他在自己身邊坐下,依舊執著他的手,緩緩地道:「她心裡既然有別人,任你對她再好,她心裡也難得有你,你怎麼還是這樣執迷不悟。後宮妃嬪這樣多,人人都巴望著你的寵愛,你何必要這樣自苦。」

  皇帝道:「後宮妃嬪雖多,只有她明白孫兒,只有她知道孫兒要什麼。」

  太皇太后忽然一笑,問:「那她呢?你可明白她?你可知道她要什麼?」對蘇茉爾道:「叫碧落進來。」

  碧落進來,因是日日見駕的人,只屈膝請了個雙安。太皇太后問她:「衛主子平日裡都喜歡做些什麼?」碧落想了想,說:「主子平日裡,不過是讀書寫字,做些針線活計。奴才將主子這幾日讀的書,還有針黹篋子都取來了。」

  言畢將些書冊並針線篋都呈上,太皇太后見那些書冊是幾本詩詞,並一些佛經,只淡淡掃了一眼,皇帝卻瞧見那篋內一隻荷包繡工精巧,底下穿著明黃穗子,便知是給自己做的,想起昔日還是在乾清宮時,她曾經說起要給自己繡一隻荷包,這是滿洲舊俗,新婚的妻子,過門之後是要給夫君繡荷包,以證百年好合,必定如意。後來這荷包沒有做完,卻叫種種事端給耽擱了。皇帝此時見著,心中觸動前情,只覺得悽楚難言。太皇太后伸手將那荷包拿起,對碧落道:「這之前的事兒,你從頭給你們萬歲爺講一遍。」碧落道:「那天主子從貴主子那裡回來,就像是很傷心的樣子。奴才聽見她說,想要個孩子。」皇帝本就心思雜亂,聽到這句話,心中一震。只聽碧落道:「萬歲爺的萬壽節,奴才原說,請主子繡完了這荷包權作賀禮,主子再三的不肯,巴巴兒的寫了一幅字,又巴巴兒的打發奴才送去。」太皇太后問:「是幅什麼字?」

  碧落賠笑道:「奴才不識字,再說是給萬歲爺的壽禮,奴才更不敢打開看。奴才親手交給梁諳達,就回去了。主子寫了些什麼,奴才不知道。」太皇太后就道:「你下去吧。」

  皇帝坐在那裡,只是默不作聲,太皇太后輕輕歎了一口氣,說:「她寫了幅什麼字,碧落不知道,我也不曾知道。可我敢說,你就是為她這幅字,心甘情願自欺欺人!如今你難道還不明白,她何嘗有過半分真心待你?她不過是在保全自己,是在替自己前途打算——她想要個孩子,也只不過為著這宮裡的妃嬪,若沒個孩子,就是終身沒有依傍。為了保全她自己,她不惜亦去謀算他人。她一絲一毫都沒有指望你的心思,她從來未曾想過要倚仗你過一輩子,她從來不曾信過你。她明知你待她一片赤誠,她竟然就是用這赤誠將你玩弄於股掌之上!」

  太皇太后又道:「若是旁的事情,一百件一千件皇祖母都依你,可是你看,你這樣放不下,她終歸是你梗在心上的一根刺,時時刻刻都會讓你亂了心神。你讓納蘭性德去管上駟院,打發得他遠遠兒的,可是今兒你還是差點扼死了他。他是誰?他是咱們朝中重臣明珠的長子,你心中存著私怨,豈不叫臣子寒心?你一向對後宮一視同仁,可是如今一出了事情,你就亂了方寸,竟不惜為她殺人滅口,逼迫無辜。你為了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犯糊塗。旁人犯了糊塗不打緊,咱們大清的基業,可容不得你有半分糊塗心思。」

  太皇太后輕輕籲了口氣:「刮骨療傷,壯士斷腕。長痛不如短痛,你是咱們滿洲頂天立地的男兒,更是大清的皇帝,萬民的天子,更要拿得起,放得下。就讓皇祖母替你了結這樁心事。」

  皇帝心下一片哀涼,手中的黃綾子攥得久了,汗濡濕了潮潮的膩在掌心,怔怔瞧著窗外的斜陽,照在廊前如錦繁花上,那些芍藥開得正盛,殷紅如胭脂的花瓣讓那金色的餘暉映著,越發如火欲燃,灼痛人的視線。耳中只聽到太皇太后輕柔如水的聲音:「好孩子,皇祖母知道你心裡難過,赫舍裡氏去的時候,你也是那樣難過,可日子一久,不也是漸漸忘了。這六宮裡,有的是花兒一樣漂亮的人,再不然,三年一次的秀女大挑,滿蒙漢軍八旗裡,什麼樣的美人,什麼樣的才女,咱們全都可以挑了來做妃子。」

  皇帝終於開了口,聲音卻是飄忽的,像是極遠的人隔著空穀說話,隱約似在天邊:「那樣多的人,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甚至她不曾以誠相待,甚至她算計我,可是皇祖母,孫兒沒有法子,孫兒今日才明白皇阿瑪當日對董鄂皇貴妃的心思,孫兒斷不能眼睜睜瞧著她去死。」

  太皇太后只覺太陽穴突突亂跳,額上青筋迸起老高,揚手便欲一掌摑上去。見他雙眼望著自己,眼底痛楚、淒涼、無奈相織成一片絕望,心底最深處怦然一動,忽然憶起許久許久以前,久得像是在前世了。也曾有人這樣眼睜睜瞧著自己,也曾有人這樣對自己說:「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我知道她不曾以誠相待,我甚至明知她算計我,可是我沒有法子。」那樣狂熱的眼神,那樣灼熱的癡纏,心裡最最隱蔽的角落裡,永遠卻是記得。誰也不曾知道她辜負過什麼,誰也不曾知道那個人待她的種種好——可是她辜負了,這一世都辜負了。

  她的手緩而無力的垂下去,慢慢的垂下去,緩緩的撫摸著皇帝的臉龐,輕聲道:「皇祖母不逼你,你自幼就知道分寸,小時候你抽煙,皇祖母只是提了一提,你就戒掉了。你得答應皇祖母,慢慢將她忘掉,忘得一乾二淨,忘得如同從來不曾遇上她。」

  皇帝沉默良久,終於道:「孫兒答應皇祖母——竭盡全力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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