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六三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她們百般算計,哪裡知道在這後宮裡,三千寵愛在一身,其實就好比架在那熊熊燃著的火堆上烤著。捧得越高,嫉妒的人就越多,自然就招惹禍事。」頓了一頓,說:「皇帝就是深知這一點,才使了這招『移禍江東』,將那個甯貴人捧得高高兒的,好叫旁人全去留意她了。」

  蘇茉爾道:「皇上睿智過人。」

  太皇太后又長長歎了一口氣,淡然反問:「還談什麼睿智?竟然不惜以帝王之術駕馭臣工的手段來應對後宮,真是可哀可怒。」蘇茉爾又緘默良久,方道:「萬歲爺也是不得已,方出此下策。」

  太皇太后道:「給她們一些教訓也好,省得她們成日自作聰明,沒得弄得這六宮裡烏煙瘴氣的。」臉上不由浮起憂色:「現如今叫我揪心的,就是玄燁這心太癡了。有好幾回我眼瞅著,他明明瞧出琳琅是虛意承歡,卻若無其事裝成渾然不知。他如今竟然在自欺欺人,可見無力自拔已經到了何種地步。」

  蘇茉爾低聲道:「這位衛主子,既不是要位份,又不是想爭榮寵,她這又是何苦。」

  太皇太后道:「我瞧這中間定還有咱們不知道的古怪,不過依我看,她如今倒只像想自保,這宮裡想站住腳,並不容易,你不去惹人家,人家自會來惹你,尤其皇帝又撂不下她,她知道那些明槍暗箭躲不過,所以想著自保。」歎了口氣:「這雖不是什麼壞事,可遲早我那個癡心的傻孫兒會明白過來,等到連自欺欺人都不能的那一天,還保不齊是個什麼情形。」

  蘇茉爾深知她的心思,忙道:「萬歲爺素來果毅決斷,必不會像先帝那樣執迷不悟。」

  太皇太后忽然輕鬆一笑:「我知道他不會像福臨一樣。」她身後窗中透出晌午後的春光明媚,照著她身上寶藍福壽繡松鶴的妝花夾袍,織錦夾雜的金線泛起耀眼的光芒,她凝望著那燦爛的金光,慢條斯理伸手捋順了襟前的流蘇:「咱們也不能讓他像福臨一樣。」

  皇帝這一陣子聽完進講之後,皆是回慈甯宮陪太皇太后進些酒膳,再回乾清宮去。這日遲遲沒有回來,太皇太后心生惦記,打發人去問,過了半晌回來道:「萬歲爺去瞧端主子了。」

  太皇太后哦了一聲,像是有些感慨,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去見一面也是應該。」轉過臉來將手略抬,琳琅忙奉上茶碗,窗外斜暉脈脈,照進深廣的殿裡,光線便黯淡下來,四面蒼茫暮色漸起,遠處的宮殿籠在靄色中,西窗下日頭一寸一寸沉下去。薄薄的並沒有暖意,寒浸浸的倒涼得像秋天裡了。她想著有句雲:東風臨夜冷於秋。原來古人的話,果然真切。

  其實皇帝本不願去見端嬪,還是佟貴妃親自去請旨,說:「端嬪至今不肯認罪,每日只是喊冤。臣妾派人去問,她又什麼都不肯說,只說要御前重審,臣妾還請皇上決斷。」皇帝本來厭惡端嬪行事陰毒,聽佟貴妃如此陳情,念及或許當真有所冤屈,終究還是去了。

  端嬪仍居咸福宮,由兩名精奇嬤嬤陪伴,形同軟禁。御駕前呼後擁,自有人早早通傳至咸福宮,端嬪只覺望眼欲穿,心中早就焦慮如焚。但見斜陽滿院,其色如金,照在那影壁琉璃之上,刺眼奪目。至窗前望了一回,又望了一回,方聽見敬事房太監「啪啪」的擊掌聲,外面宮女太監早跪了一地,她亦慌忙迎下臺階,那兩名精奇嬤嬤,自是亦步亦趨的緊緊跟著。只見皇帝款步徐徐而至,端嬪勉強行禮如儀:「臣妾恭請聖安。」只說得臣妾二字,已經嗚咽有聲。待皇帝進殿內方坐下,她進來跪在炕前,只是嚶嚶而泣。皇帝本來預備她或是痛哭流涕,或是苦苦糾纏,倒不防她只是這樣掩面飲泣,淡然道:「朕來了,你有什麼冤屈就說,不必如此惺惺作態。」

  端嬪哭道:「事到如今,臣妾百口莫辯,可臣妾實實冤枉,臣妾便是再糊塗,也不會去謀害皇上的子嗣。」皇帝心中厭煩,道:「那些宮女太監都招認了,你也不必再說。朕念在素日的情分,不追究你的家人便是了。」端嬪唬得臉色雪白,跪在當地身子只是微微發抖:「皇上,臣妾確是冤枉。那山藥糕確實是臣妾一時鬼迷心竅,往裡頭攙了東西,又調包了給良貴人送去,不不,臣妾並沒有往裡頭攙紅花,臣妾只往裡頭攙了一些巴豆。臣妾一時糊塗,只是想嫁禍給甯貴人。只盼皇上一生氣不理她了。可是臣妾真的是被人冤枉,皇上,臣妾縱然粉身碎骨,也不會去謀害皇嗣。」

  皇帝聽她顛三倒哭訴著,一時只覺真假難辨,沉吟不語。端嬪抽泣道:「臣妾罪該萬死……如今臣妾都已從實稟明,還求皇上明查。臣妾自知罪大惡極,可是臣妾確實冤枉,臣妾如今百口莫辯,但求皇上明察。」連連碰頭,只將額上都磕出血來。

  皇帝淡然道:「朕當然要徹查,朕倒要好生瞧瞧,這栽贓陷害的人到底是誰。」

  皇帝素來行事果決,旋即命人將傳遞藥物進宮的宮女、太監,所有相干人等,在慎刑司嚴審。誰知就在當天半夜裡,端嬪忽然自縊死了。皇帝下朝後方才知曉,於是親自到慈甯宮向太皇太后回奏,太皇太后震怒非常,正巧宮女遞上茶來,手不由一舉,眼瞧著便要向地上摜去,忽然又慢慢將那茶碗放了下來。蘇茉爾只見她鼻翕微動,知道是怒極了,一聲不響,只跪在那裡輕輕替她捶著腿。

  皇帝倒是一臉的心平氣和:「依孫兒看,只怕她是自個兒膽小,所以才尋了短見。她平日心性最是氣高,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或是一時想不開,也是有的。」太皇太后倒是極快的亦鎮定下來,伸手端了那茶慢慢吃著。

  皇帝又道:「依孫兒看,這事既然到了如此地步,不如先撂著,天長日久自然就顯出來了。至於端嬪,想想也怪可憐的,不再追究她家裡人就是了。」妃嬪在宮中自戕乃是大逆不道,勢必要連坐親眷。太皇太后明白他的意思,笑了一聲,道:「難得你還知道可憐她,你既說不追究,那便饒過她家裡人就是了。」

  皇帝聽了這句話,站起來恭聲道:「想是孫兒哪裡行事不周全,請皇祖母教訓。」太皇太后注視他良久,皇帝的樣子仍舊十分從容。太皇太后長長籲了口氣,說:「我不教訓你,你長大了,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見,是對是錯,值不值得,你自己心裡頭明白就成了。」隨手端過茶碗,慢慢的嘗了一口:「你去吧,皇祖母乏了,想歇著了。」

  皇帝於是行禮跪安,待得皇帝走後,太皇太后怔怔的出了一會兒神,說:「蘇茉爾,你即刻替我去辦一件事。」蘇茉爾「嗻」了一聲,卻並沒有動彈,口裡說:「您何必要逼著萬歲爺這一步。」太皇太后輕歎了口氣,說:「你也瞧見了,不是我逼他,而是他逼我。」凝望著手中那只明黃蓋碗,慢慢的道:「事情既然已經到了如今的地步,咱們非得要弄明白這其中的深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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