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四七


  這一年卻是倒春寒,過了二月初二「龍抬頭」的日子,仍舊下著疏疏密密的小雪。趙昌從西六宮裡回來,在廊下撣了撣衣上的雪。如今他每日領著去西六宮的差事,回來將消息稟報皇帝,卻是好一日,壞一日。他撣盡了衣上的雪,又在那粗氈墊子上,將靴底的雪水踣了,方進了暖閣,朝上磕了一個頭。皇帝正看摺子,執停著筆,只問:「怎麼樣?」趙昌道:「回萬歲爺的話,今兒早起衛主子精神還好,後來又見了家裡人,說了好一陣子的話,還像是高興的樣子。中午用了半碗粥,太皇太后賞的春捲,主子倒用了大半個。到了下半晌,就覺得心裡不受用,將吃的藥全嘔出來了。」

  皇帝不由擱下筆,問:「御醫呢,御醫怎麼說?」

  趙昌道:「已經傳了太醫院當值的李望祖、趙永德兩位大人去了,兩位大人都對奴才說,主子是元氣不足,又傷心鬱結,以致傷了脾胃肝腑。既不能以飲食補元氣,元氣既虛,更傷臟腑,臟腑傷,則更不能進飲食,如是惡惡因循。兩位大人說的文縐縐的,奴才不大學的上來。」皇帝是有過旨意,所用的醫案藥方,都要呈給他過目的,趙昌便將所抄的醫案呈上給皇帝。皇帝看了,站起來負著手,只在殿中來回踱著步子,聽那西洋大自鳴鐘嚓嚓地響著。梁九功侍立在那裡,心裡只是著急。

  皇帝籲了一口氣,吩咐道:「起駕,朕去瞧瞧。」

  梁九功只叫了聲:「萬歲爺……」皇帝淡淡地道:「閉嘴,你要敢囉嗦,朕就打發你去北五所當穢差。」梁九功哭喪著臉道:「萬歲爺,若叫人知道了,只怕真要開銷奴才去涮馬桶,到時候萬歲爺就算想再聽奴才囉嗦,只怕也聽不到了。」皇帝心中焦慮,也沒心思理會他的插諢打科。只道:「那就別讓人知道,你和趙昌陪朕去。」

  梁九功見勸不住,只得道:「外面雪下得大了,萬歲爺還是加件衣裳吧。」便去喚畫珠,取了皇帝的鴉青羽緞斗篷來。趙昌掣了青綢大傘,梁九功跟在後頭,三人卻是無聲無息就出了乾清宮,一出垂花門,雪大風緊,風夾著雪霰子往臉上刷來,皇帝不由打了個寒戰。梁九功忙替他將風兜的絛子系好,三個人沖風冒雪,往西六宮裡去。

  雪天陰沉,天黑的早,待得至儲秀宮外,各宮裡正上燈。儲秀宮本來地方僻靜,皇帝抬頭瞧見小太監正持了蠟扡點燈,耳房裡有兩三個人在說話,語聲隱約,遠遠就聞著一股藥香,卻是無人留意他們三人進來。因這兩日,各宮裡差人來往是尋常事,小太監見著,只以為是哪宮裡打發來送東西的,見他們直往上走,便攔住了道:「幾位是哪宮裡當差的?主子這會子歇下了。」

  皇帝聽到後一句話,微微一怔。梁九功卻已經呵斥道:「小猴兒崽子,跟我來這一套。我是知道你們的,但凡有人來了,就說主子歇下了。」那小太監這才認出他來,連忙打個千兒,道:「梁諳達,天黑一時沒認出您來。這兩日來的人多,是御醫吩咐主子要靜養,只好說歇下了。」只以為梁九功是奉旨過來,也未嘗細看同來的二人,便打起了簾子。梁九功見皇帝遲疑了一下,於是也不吱聲,自己伸手掀著那簾子,只一擺頭,示意小太監下去,皇帝卻已經踏進了檻內。

  本來過了二月二,各宮裡都封了地炕火龍。獨獨這裡有太皇太后特旨,還攏著地炕。屋裡十分暖和,皇帝一進門,便覺得暖氣往臉上一撲,卻依舊夾著藥氣,外間屋內無人,只爐上銀吊子裡熬著細粥,卻煮得要沸出來了。皇帝一面解了頷下的絛子,趙昌忙替他將斗篷拿在手裡,皇帝卻只是神色怔仲,瞧著那大紅猩猩氈的簾子。

  梁九功搶上一步,卻已經將那簾子高高打起,皇帝便進了里間,裡面新鋪的極厚地毯,皇帝腳上的鹿皮油靴踩上去,軟軟綿綿陷下寸許來深,自是悄無聲息,不知為何,一顆心卻怦怦直跳。

  雪漸漸的停了,那夜風刮在人臉上,直如刀割一般。趙昌站在簷下,凍得直呵手,遠遠瞧見一盞瓜皮燈進了院門,待得近了,借著廊下風燈朦朧的光,方瞧見是宮女扶著,一身大紅羽緞的斗篷,圍著風兜將臉擋去大半,趙昌怔了一下,這才認出是誰來,忙打個千兒:「給惠主子請安。」

  惠嬪見是他,以為是皇帝差他過來,便點一點頭,徑直欲往殿內去。趙昌卻並不起身,直挺挺跪在那裡,又叫了一聲:「惠主子。」惠嬪這才起了疑心,梁九功已經打裡面出來了,只默不作聲請了個安,惠嬪見著他,倒吃了一驚,怔了怔才問:「萬歲爺在裡面?」梁九功並不答話,微笑道:「主子若有要緊事,奴才這就進去回一聲。」

  惠嬪道:「哪裡會有要緊事,不過來瞧瞧她——我明兒再來就是了。」扶著宮女的手臂,款款拾階而下,梁九功目送她走的遠了,方轉身進殿內去,在外間立了片刻,皇帝卻已經出來了。梁九功見他面色淡然,瞧不出是喜是憂,心裡直犯嘀咕,忙忙跟著皇帝往外走,方走至殿門前,眼睜睜瞅著皇帝木然一腳踏出去,忙低叫一聲:「萬歲爺,門檻!」虧得他這一聲,皇帝才沒有絆在那檻上,他搶上一步扶住皇帝的手肘,低聲道:「萬歲爺,您這是怎麼啦?」皇帝定了定神,口氣倒似是尋常:「朕沒事。」目光便只瞧著廊外黑影幢幢的影壁,廊下所懸的風燈極暗,梁九功只依稀瞧見他唇角略略往下一沉,旋即面色如常。

  趙昌見著他二人出來,上來替皇帝圍好了風兜,待出了垂花門,順著長長的永巷走著,趙昌這才覺出不妥來,皇帝的步子卻是越走越快,他與梁九功氣喘吁吁的跟著,那冷嗖嗖的夜風直往口鼻中灌,喉嚨裡像是鈍刀子割著似的,剌剌生了刺一般。梁九功見皇帝徑往北去,心下大驚,直連趕上數步,喘著氣低聲道:「萬歲爺,宮門要下鑰了。」皇帝默不作聲,腳下並未停步,夜色朦朧裡也瞧不見臉色,他二人皆是跟隨御前多年的人,心裡七上八下,交換了一個眼色,只得緊緊隨著皇帝。

  一直穿過花園,至順貞門前。順貞門正在落鑰,內庭宿衛遠遠瞧見三人,大聲喝問:「是誰?宮門下鑰,閒雜人等不得走動。」梁九功忙大聲叱道:「大膽,御駕在此。」內庭宿衛這才認出竟然是皇帝,直唬得撲騰跪下去行禮,皇帝卻只淡淡說了兩個字:「開門。」內庭宿衛「嗻」了一聲,命數人合力,推開沉重的宮門。梁九功心裡隱隱猜到了五六分,知萬萬不能勸,只得跟著皇帝出了順貞門,神武門的當值統領見著皇帝步出順貞門,只嚇得率著當值侍衛飛奔迎上,老遠便呼啦啦全跪下去,那統領硬著頭皮磕頭道:「奴才大膽,請皇上起駕回宮。」

  皇帝淡淡地道:「朕出來走一走就回去,別大驚小怪的。」那統領只得「嗻」了一聲,率人簇擁著皇帝上了城樓。

  雪雖停了,那城樓之上北風如吼,吹得皇帝的身上那件羽緞斗篷撲撲翻飛。趙昌只覺得風吹得寒徹入骨,只打了個哆嗦,低聲勸道:「萬歲爺,這雪夜裡風賊冷賊冷,萬歲爺萬金之軀,只怕萬一受了風寒,還是起駕回去吧。」皇帝目光卻只凝望著那漆黑的城牆深處,過了許久,方才道:「朕去走一走再回去。」

  梁九功無法可想,只得向趙昌使個眼色。趙昌道:「那奴才替萬歲爺照著亮。」皇帝默不作聲,只伸出一隻手來,趙昌無可奈何,只得將手中那盞鎏銀玻璃燈雙手奉與皇帝,見皇帝提燈緩步踱向夜色深處,猶不死心,亦步亦趨的跟出數步,皇帝驀然回過頭來,雙眼如寒星微芒,那目中森冷,竟似比夜風雪氣更寒甚,他打了個寒噤,只得立在原處,眼睜睜瞧著那玻璃燈的一星微光,漸去漸遠。

  眾人佇立在城樓之上,風寒凜冽,直吹得人凍得要麻木了一般。梁九功心中焦灼萬分,雙眼直直盯著遠處那星微光。趙昌也一瞬不瞬死死盯著,那盞小小的燈火,在夜風中只是若隱若現。眾人皆是大氣也不敢出,惟聞北風嗚咽,吹著那城樓簷角所懸銅鈴,在風中咣啷咣啷響著。那盞燈光終於停在了極遠深處,過了良久,只是不再移動。

  梁九功覺得全身上下都麻木了,那寒風似乎一直在往胸腔子裡灌著,連眨一眨眼睛也是十分吃力,先前還覺得冷,到了此時,連冷也不覺得了,似乎連腦子都被凍住了一般,只聽自己的一顆心,在那裡撲嗵撲嗵跳著,儘管跳著,卻沒有一絲暖意泛出來。就在此時,卻瞅著那盞燈光突然飛起劃過夜幕,便如一顆流星一樣直墜飛下,刹那間便跌入城牆下去了。梁九功大驚失色,只唬得脫口大叫一聲:「萬歲爺!」便向前飛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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