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
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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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皆嚇得面無人色,那統領帶著侍衛們,飛奔向那城牆上去,直一口氣奔出兩箭之地,方瞧見皇帝好端端立在雉堞之前,這才放下心來。梁九功背心裡的衣裳全都汗濕透了,只連連磕頭,道:「萬歲爺,您可嚇死奴才了——奴才求萬歲爺保重聖躬。」 皇帝微微一笑,侍衛們手裡皆提著羊角風燈,拱圍在他身側,那淡淡的光亮照著,皇帝的臉色倒似泰然自若:「朕不是好端端的麼?」極目眺望,寒夜沉沉,九城寥寥的人家燈火,盡收眼底。皇帝唇角上揚,倒似笑得十分舒暢:「你瞧,這天下全是朕的,朕為什麼不保重朕躬?」梁九功聽他口氣中殊無半分喜怒之意,心裡只是惶然到了極點,只得又磕了一個頭,耳中卻聽皇帝道:「起駕回宮吧。」 待回到乾清宮,梁九功怕皇帝受了風寒,忙命人備了熱水,親自侍候皇帝洗了澡,皇帝換了衣裳,外頭只穿了團壽倭緞面子的狐腋,梁九功賠笑道:「這暖閣裡雖不冷,萬歲爺剛洗完澡,身上的汗毛都是松的。夜已經深了,萬歲爺若是還看摺子,再加上件大毛的衣服吧。」皇帝懶怠說話,只揮了揮手。梁九功就叫畫珠去取了件玄狐來,侍候皇帝穿上。皇帝隨口問:「有什麼吃的沒有?」 皇帝本沒有用晚膳,想必此時餓了。梁九功不覺松了口氣:「回萬歲爺的話,備的有克食,有乳酪,有南邊剛進的粳米熬的粥。」 皇帝道:「那就點心和酪吧。」 梁九功道:「是。」又問:「萬歲爺還是用杏仁酪嗎?」皇帝道:「朕吃膩了,換別的。」 梁九功又應了個「是」,走出去叫尚膳的太監預備。過不一會兒,就送了來四樣點心,乃是鵝油松瓤卷,榛仁栗子糕、奶油芋卷、芝麻薄脆,並一碗熱氣嫋嫋的八寶甜酪。皇帝執了銀匙,只嘗了一口酪,就推開碗去。梁九功賠笑道:「萬歲爺是不是覺得不甜?奴才再加上些糖。」打開大紅雕漆盤中擱的小銀糖罐子,又加了半匙雪花洋糖,皇帝抬起頭來,看見畫珠站在地下,便向她招了招手。畫珠上前來,皇帝指了指面前的那碟鵝油松瓤卷,說:「這個賞你了。」 畫珠既驚且喜,忙笑吟吟請了個安,道:「謝萬歲爺。」 皇帝見她雙頰暈紅,十分歡欣的樣子,問:「你進宮幾年了?」 「奴才進宮三年了。」 皇帝嗯了一聲,又問:「宮裡好不好?」 她答:「宮裡當然好。」 皇帝卻笑了,那樣子像是十分愉悅,只是眼睛卻望著遠處的燭火:「你倒說說,宮裡怎麼個好法?」 她答:「在宮裡能侍候萬歲爺,當然好。」 皇帝又嗯了一聲,自言自語一樣:「在宮裡能侍候朕,原來是好。」畫珠道:「能夠侍候萬歲爺,那是奴才幾輩子才能修來的福分。」 因她站在紗燈之下,照著她穿的青綢一鬥珠羔皮襖子,身姿楚楚,皇帝忽然道:「你鈕子上系的手絹,解下來給朕瞧瞧。」 畫珠怔了一下,忙解下來雙手奉與皇帝。皇帝見那素白絹子,四角繡著四合如意雲紋,手心裡虛虛的生了汗意,不由自主攥得緊了,過了好一會子,方問:「這手絹是你繡的?」畫珠道:「回萬歲爺的話,這絹子原是衛主子的,衛主子還在乾清宮當差的時候,奴才原來和她好,所以給了奴才這個。」 皇帝臉上神色十分恍惚,過了好一會子,向她伸出手去。她受寵若驚,又有幾分誠惶誠恐,遲疑了片刻,終於怯怯的將自己的手交給皇帝。皇帝握著她的手,她只覺得皇帝的手心滾燙,指尖卻是微涼的,並不甚用力的捏著自己的手,仿佛隨時都會鬆開。她心中惶惑,身側的燭臺上燭焰跳了一跳,就像是在夢境裡一樣。 皇帝的聲音聽起來十分遙遠:「朕冊封你做貴人吧。」 她唬了一跳,立時答:「奴才不敢。」便欲跪下去,皇帝手上卻加了勁,她不知是掙開好,還是不掙扎好,就這麼一遲疑,已經被皇帝攬入懷中。禦衣袖襟間的龍涎薰香,夾雜著清雅的西洋夷皂的味道,還有皇帝身上那種陌生的男子氣息。她頭暈目眩,本能地想掙開去,皇帝的氣息卻暖暖的拂在臉上:「別動。」她身子一軟,再無半分氣力。皇帝的聲音就在頭頂上,聽起來既陌生,又熟悉,很低,語音零亂並不清楚:「就這樣……別動……」 她素來膽大,此時手足酸軟,腦中竟然是一片茫然,渾身的力氣都像是突然被抽光了,連移動一個小指頭也不能。皇帝就那樣靜靜的攬著她,窗外風聲蕭瑟,吹得那綿厚的窗紙微微鼓起。遠遠聽到坼聲,篤篤的一聲,又一聲,像敲在極遠的荒野一般。她的手臂漸漸的發了麻,痹意酸酸的順著手肘竄上去。皇帝卻依舊一動不動,仿佛過了許久,才聽到他的聲音,似透著無盡的倦意:「這麼久以來,朕以為你懂得……」 他的呼吸拂在她的頸間,她抬起臉來,雙唇顫抖著,像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皇帝遲疑了一下,終於吻在她的唇上,他的唇冰冷不帶絲毫溫度,她臉上滾燙,身上也似燃著一把火,慢慢的伸出手去,回抱住皇帝的身軀。 琳琅調養了月余,方漸漸有了起色,這日終於可以下地走動,方吃過了藥,琳琅見碧落進來,神氣不同往日,便問:「怎麼了?」碧落欲語又止,可是依著規矩,主子問話是不能不答的,想了一想,說道:「奴才打慈甯宮回來,聽崔諳達說起皇上……」她這樣吞吞吐吐,琳琅問:「皇上怎麼了?」碧落道:「說是萬歲爺聖躬違和。」琳琅一怔,過了片刻方問:「聖躬違和,那太醫們怎麼說?」 聖躬不豫已經不是一日兩日,太醫院院判劉勝芳的脈案,起初不過脈象浮緊,只是外感風寒,積消不鬱,吃了兩劑方子,本已經見汗發透了,皇帝便出宮去了南苑,路上棄輿乘馬,至南苑後略感反復,卻仍未聽御醫的勸阻,於丙子日抱恙大閱三軍,勞累之下,當晚便發起高熱,數日不退,急得太皇太后又打發李穎滋、孫之鼎二人趕赴南苑。三位太醫院院史商量著開方,依著規矩,脈案除了呈與太皇太后、太后,只得昭告閣部大臣聖躬違和,除了依舊脈象浮緊、形寒無汗之外,又有咳嗽胸脅引痛,氣逆作咳,痰少而稠,面赤咽幹,苔黃少津,脈象弦數。 碧落從崔邦吉口中輾轉聽來,本就似懂非懂,琳琅再聽她轉述,只略略知道是外感失調,病症到了此時程度,卻是可大可小,既然昭告群臣,必然已經是病到不能理政,默默坐在那裡,心中思緒繁雜,竟沒有一個念頭抓得住。 碧落只得勸道:「主子自己的身子才好了些,可不能過於著急。萬歲爺乃萬乘之尊,自是百神呵護,且太醫院那些院史御醫寸步不離地守在南苑,必是不要緊的。」見琳琅仍是怔仲不安的樣子,也只有一味的講些寬心話。 琳琅坐在那裡,出了半晌的神,卻道:「我去給太皇太后請安。」碧落道:「天氣雖然暖和,主子才調養起來,過幾日再去也不妨。」琳琅輕輕搖一搖頭,道:「拿大衣裳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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