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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第十二章 休說生生

  記綰長條欲別難。盈盈自此隔銀灣。便無風雪也摧殘。
  青雀幾時裁錦字,玉蟲連夜剪春幡。不禁辛苦況相關。

  ——納蘭容若《浣溪紗》

  這日天氣陰沉,到了下半晌,下起了小雪。納蘭自衙門裡回家,見府中正門大開,一路的重門洞開直到上房正廳,便知道是有旨意下來。依舊從西角門裡進去,方轉過花廳,見著上房裡的丫頭,方問:「是有上諭給老爺嗎?」

  那丫頭道:「是內務府的人過來傳旨,恍惚聽見說是咱們家娘娘病了,傳女眷進宮去呢。」納蘭便徑直往老太太房裡去,遠遠就聽見四太太的笑聲:「您沒聽著那王公公說,是主子親口說想見一見您,也不枉您往日那樣疼她。」緊接著又是三太太的聲音道:「那孩子到底也是咱們府裡出去的,所以不忘根本。沒想到咱們這一府裡,竟能出了兩位主子。」老太太卻說:「只是說病著,卻不知道要不要緊,我這心裡可七上八下的。」

  四太太笑道:「我猜想並不十分要緊,只看那王公公的神色就知道了。您才剛不是也說了,琳琅這孩子,打小就有造化……」話猶未完,卻聽丫頭打起簾子道:「老太太,大爺回來了。」屋中諸人皆不由一驚,見納蘭進來,老太太道:「我的兒,外面必是極冷,瞧你這臉上凍的青白,快到炕上來暖和暖和。」納蘭這才回過神來,行禮給老太太請了安。老太太卻笑道:「來挨著我坐。咱們正說起你琳妹妹呢。」

  納蘭夫人不由擔心,老太太卻道:「才剛內務府的人來,說咱們家琳琅晉了後宮主位。因她身子不好,要傳咱們進宮去呢。這是大喜事,叫你也高興高興。」納蘭過了半晌,方才低聲說了個「是。」

  老太太笑道:「咱們也算是錦上添花——沒想到除了惠主子,府裡還能再出位主子。當年琳琅到了年紀,不能不去應選,我只是一千一萬個捨不得,你額娘還勸我,指不定她是更有造化的,如今可真是說准了。」

  納蘭夫人這才笑道:「也是老太太的福氣大,孫女兒那樣有福分,連外孫女兒也這樣有福分。」三太太四太太當下都湊著趣兒,講的熱鬧起來。老太太冷眼瞧著納蘭只是魂不守舍的樣子,到底是不忍,又過了會子就道:「你必也累了,回房去歇著吧。過會子吃飯,我再打發人去叫你。」

  納蘭已經是竭力自持,方不至失態。只應個「是」便去了。屋裡一下子又靜下來,老太太道:「你們不要怪我心狠,眼下是萬萬瞞不過的。不如索性挑明瞭,這叫『以毒攻毒』。」屋中諸人皆靜默不語,老太太又歎了一聲:「只盼著他從此明白過來罷。」

  納蘭回到自己屋中,荷葆見他面色不好,只道是回來路上凍著了,忙打發人去取了小紅爐來,親自拿酒鏇子溫了一壺梅花酒,酒方燙熱了,便端進暖閣裡去,見納蘭負手立在窗前,庭中所植紅梅正開得極豔。枝梢斜欹,朱砂絳瓣,點點沁芳,寒香凜冽。荷葆悄聲勸道:「大爺,這窗子開著,北風往衣領裡鑽,再冷不過。」納蘭只是恍若未聞,荷葆便去關了窗子。納蘭轉過身來,拿起那烏銀梅花自斟壺來,慢慢向那凍石杯中斟滿了,卻是一飲而盡。接著又慢慢斟上一杯,這樣斟的極慢,飲的卻極快,吃了七八杯酒,只覺耳醺臉熱。摘下壁上所懸長劍,推開門到得庭中。

  荷葆忙跟了出來,納蘭卻拔出長劍,將劍鞘往她那方一扔,她連伸手接住了。只見銀光一閃,納蘭舞劍長吟:「未得長無謂,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磷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只聞劍鋒嗖嗖,劍光寒寒,他聲音卻轉似沉痛:「有限好春無限恨,沒來由、短盡英雄氣。暫覓個,柔鄉避。」其時漫天雪花,紛紛揚揚,似卷在劍端:「東君輕薄知何意。盡年年、愁紅慘綠,添人憔悴。兩鬢飄蕭容易白,錯把韶華虛費。便決計、疏狂休悔。」說到悔字,腕下一轉,劍鋒斜走,只削落紅梅朵朵,嫣然翻飛,夾在白雪之中,殷紅如血。梅香寒冽,似透骨入髓,氤氳襲人。

  他自仰天長嘯:「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吟畢脫手一擲,劍便生生飛插入梅樹之下積雪中,劍身兀自輕顫,四下悄無聲息,惟天地間雪花漫飛,無聲無息的落著,綿綿不絕。

  其時風過,荷葆身上一寒,卻禁不住打了個激靈。但見他黯然佇立在風雪之中,雪花不斷的落在他衣上肩上,卻是無限蕭索,直如這天地之間,只剩他一人孤零零。

  荷葆為著此事焦心了半日,等到了晚上,見屋子裡沒有人,方才相機勸道:「大爺的心事我都明白,荷葆自幼侍候大爺,自打琳姑娘進了宮,大爺就一直鬱鬱不樂,可如今姑娘成了主子,大爺也要再娶親了,這緣分真是盡了,大爺且看開些,姑娘晉了主位,那是莫大的喜事啊。」

  納蘭這才知道她想岔了,心中酸澀難言:「難道如今連你也不明白我了——我只是不知她病得如何,若是不礙事,何用傳女眷進宮?」荷葆亦知道此等事殊為特例,琳琅的病只怕十分兇險。口中卻道:「老太太們專門問了宮裡來的人,都說不要緊的,只是受了些風寒。」忽道:「大爺既惦記著姑娘如今的病,何不想法子,與姑娘通個信,哪怕只問個安,也了結大爺一樁心事。」

  納蘭聞言只是搖頭:「宮禁森嚴,哪裡能夠私相傳遞,我斷斷不能害了她。」

  荷葆賠笑道:「原是我沒見識,可太太總可以進宮去給惠主子請安,常有些精巧玩意兒進給主子,惠主子每回也賞出東西來。大爺何不托太太呈給琳姑娘,也算是大爺的一片心。」

  納蘭終究只是搖頭:「事到如今,終有何益?」這麼多年來,終究是自己有負於她。茫然抬起眼來,窗外雪光瑩然,映在窗櫺之上有如月色一般,這樣的清輝夜裡,但不知沉沉宮牆之內,她終究是何種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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