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四一


  卻是一方帕子,並一雙白玉同心連環。那雙白玉同心連環質地尋常,瞧不出任何端倪,那方帕子極是素淨,雖是尋常白絹裁紉,但用月白色玲瓏鎖邊,針腳細密,淡緗色絲線繡出四合如意雲紋。佟貴妃見皇帝面無表情,一言不發,眼睛直直望著那方帕子,她與皇帝相距極近,瞧見他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心下害怕,叫了聲:「萬歲爺。」

  皇帝瞧了她一眼,那目光凜冽如九玄冰雪,冷冷冽冽,她心裡一寒,勉強笑道:「請皇上示下。」皇帝良久不語,她心下窘迫,囁嚅道:「臣妾……」皇帝終於開口,聲音倒是和緩如常:「這兩樣東西交給朕,這件事朕親自處置。你精神不濟,先歇著吧。」便站起身來,佟貴妃忙行禮送駕。

  皇帝回到乾清宮,畫珠上來侍候換衣裳,只覺皇帝手掌冰冷,忙道:「萬歲爺是不是覺著冷,要不加上那件紫貂端罩?」皇帝搖一搖頭,問:「琳琅呢?」梁九功一路上擔心,到了此時,越發心驚肉跳,忙道:「奴才叫人去傳。」

  琳琅卻已經來了,先奉了茶,見皇帝神色不豫的揮一揮手,是命眾人皆下去的意思。那梁九功飛快的向她遞個眼色,她只不明白他的意思,稍一遲疑,果然聽到皇帝道:「你留下來。」她便垂手靜侍,見皇帝端坐案後,直直的瞧著自己,不知為何不自在起來,低聲道:「萬歲爺去瞧佟主子,佟主子還好吧?」

  皇帝並不答話,琳琅只覺他眉宇間竟是無盡寂寥與落寞,心下微微害怕,皇帝淡淡地道:「朕心裡煩,你吹段簫來朕聽。」琳琅卻再也難以想到中間的來龍去脈,只覺皇帝今日十分不快,只以為是在佟貴妃處回來,必是佟貴妃病情不好。未及多想,只想著且讓他寬心。回房取了簫來御前,見皇帝仍是端坐在原處,竟是紋絲未動。見她進來,倒是向她笑了一笑。她便微笑問:「萬歲爺想聽什麼呢?」

  皇帝眉頭微微一蹙,旋即道:「《小重山》。」她本想年下大節,此調不吉,但見皇帝面色凝淡,未敢多言,只豎起簫管,細細吹了一套《小重山》。

  「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

  驚破一甌春……驚破一甌春……皇帝心中思潮起伏,本有最後三分懷疑,卻也銷匿殆盡。心中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四個字翻來覆去,直如千鈞重,沉甸甸的壓在心頭,目光掃過面前禦案,案上筆墨紙硯,諸色齊備,筆架上懸著一管管紫毫,琺瑯筆桿,尾端包金,嵌以金絲為字,盛墨的匣子外用明黃袱,刀紙上壓著前朝輾玉名家陸子崗的白玉紙鎮,硯床外紫檀刻金……無人可以僭越的九五之尊,心中卻只是翻來覆去地想,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琳琅吹完了這套曲子,停簫望向皇帝,他卻亦正望著她,那目光卻是虛的,仿佛穿透了她,落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她素來未見過皇帝有此等神情,心中不安,皇帝卻突兀開口,道:「把你的簫拿來讓朕瞧瞧。」她只得走至案前,將簫奉與皇帝,皇帝見那簫管尋常,卻握以手中,怔怔出神。又過了良久,方問:「上次你說,你的父親是阿布鼐?」見她答是,又問:「如朕沒有記錯,你與明珠家是姻戚?」琳琅未知他如何問到此話,心下微異,答:「奴才的母親,是明大人的妹妹。」皇帝嗯了一聲,道:「那麼你說自幼寄人籬下,便是在明珠府中長大了?」琳琅心中疑惑漸起,只答:「奴才確是在外祖家長大。」

  皇帝心中一片冰冷,最後一句話,卻也是再不必問了。那一種痛苦惱悔,便如萬箭相攢,絞入五臟深處。過了片刻,方才冷冷道:「那日你求了朕一件事,朕假若不答應你,你待如何?」琳琅心中如一團亂麻,只抓不住頭緒,皇帝數日皆未曾提及此事,自己本已經絕了念頭,此時一問,不知意欲如何,但事關玉箸,一轉念便大著膽子答:「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奴才盡力而為,若求不得天恩高厚,亦是無可奈何。」

  皇帝又沉默良久,忽然微微一哂:「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好,這句話,甚好。」琳琅見他雖是笑著,眼中卻殊無歡喜之意,心中不禁突得一跳。便在此時,馮四京在外頭磕頭,叫了聲「請萬歲爺示下。」皇帝答應了一聲,馮四京捧了大銀盤進來。他偏過頭去,手指從綠頭簽上撫過,每一塊牌子,幽碧湛青的漆色,仿佛上好的一汪翡翠,用墨漆寫了各宮所有的妃嬪名號,整整齊齊排列在大銀盤裡。身旁的赤金九龍繞足燭臺上,一枝燭突然爆了個燭花,「劈叭」一聲火光輕跳,在這寂靜的宮殿裡,卻讓人聽得格外清晰。

  他猛然揚手就將盤子「轟」一聲掀到了地上,綠頭簽牌啪啪落了滿地,嚇得馮四京打個哆嗦,連連碰頭卻不敢做聲。暖閣外頭太監宮女見了這情形,早呼啦啦跪了一地。

  她也連忙跪下去,人人都是大氣也不敢出,殿中只是一片死寂。只聽那只大銀盤落在地上,「嗡嗡嗡……」響著,越轉愈慢,漸響漸低,終究無聲無息,靜靜的在她的足邊。她悄悄撿起那只銀盤,卻不想一隻手斜剌裡過來握住她手腕,那腕上覆著明黃團福暗紋袖,她只覺得身子一輕,不由自主站起來。目光低垂,只望著他腰際的明黃色佩帶,金圓版嵌珊瑚,月白吩、金嵌松石套繈、琺瑯鞘刀、燧、平金繡荷包……荷包流蘇上墜著細小精巧的銀鈴……他卻迫得她不得不抬起頭來,他直直望著她,眼中似是無波無浪的平靜,最深處卻閃過轉瞬即逝的痛楚:「你不過仗著朕喜歡你!」

  她的雙手讓他緊緊攥著,腕骨似要碎裂一般,他的眼中幽暗,清晰的倒映出她的影子,他卻驀然鬆開手,淡然喚道:「梁九功!」梁九功進來磕了個頭,低聲道:「奴才在。」皇帝只將臉一揚,梁九功會意,輕輕兩下擊掌,暖閣外的宮女太監瞬間全都退了個乾淨。梁九功亦慢慢垂手後退,皇帝卻叫住他,口氣依舊是淡淡的,只道:「拿來。」梁九功瞧著含糊不過去,只得將那白玉連環與帕子取來,又磕了一個頭,才退到暖閣外去。

  只聽咣啷一聲,那白玉連環擲在她面前地上,碎成四分五裂,玉屑狼藉。那帕子乃是薄絹,質地輕密,兀自緩緩飛落。他眼中似有隱約的森冷寒意:「朕以赤誠之心待你,你卻是這樣待朕。」她此時方鎮靜下來,輕聲道:「琳琅不明白。」皇帝道:「你巴巴兒替那宮女求情,怨不得她回護你,雖物證俱在,至今不肯招認是替你私相傳遞。」

  琳琅瞧見那帕子,心下已自驚懼,道:「這帕子雖是琳琅的,琳琅並沒有讓她私相傳遞給任何人,至於這連環,琳琅更是從未見過此物。琳琅雖愚笨,卻斷不會冒犯宮規,請萬歲爺明鑒。」

  抬起眼來望著他,皇帝只覺她眸子黑白分明,清冽如水,直如能望見人心底去,心頭浮躁之意稍稍平復,淡然道:「你且起來說話,個中緣由,待將那宮女審問明白,自會分明。」頓了頓方道:「朕亦知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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