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四〇


  §第十章 白璧青蠅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納蘭容若《木蘭花令》

  太和殿大朝散後,皇帝奉太皇太后、皇太后在慈甯宮受後宮妃嬪朝賀,午後又在慈甯宮家宴,這一日的家宴,比昨日的大宴卻少了許多繁瑣禮節。皇帝為了熱鬧,破例命年幼的皇子與皇女皆去頭桌相伴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由數位重孫簇擁,歡喜不勝。幾位太妃、老一輩的福晉皆亦在座,皇帝命太子執壺,皇長子領著諸皇子一一斟酒,這頓飯,卻像是其樂融融的家宴,一直到日落西山,方才盡興而散。

  皇帝自花團錦簇人語笑喧的慈甯宮出來,在乾清宮前下了暖轎。只見乾清宮暗沉沉的一片殿宇,廊下皆懸著徑圍數尺的大燈籠,一溜映著紅光黯黯,四下裡卻靜悄悄的,莊嚴肅靜。适才的鐃鈸大樂在耳中吵了半晌,這讓夜風一吹,卻覺得連心都靜下來了,神氣不由一爽。敬事房的太監正待擊掌,皇帝卻止住了他。一行人簇擁著皇帝走至廊下,皇帝見直房窗中透出燈火,想起這日正是琳琅當值,信步便往直房中去。

  直房門口本有小太監,一聲「萬歲爺」還未喚出聲,也叫他擺手止住了,將手一揚,命太監們都候在外頭,他本是一雙黃漳絨鹿皮靴,落足無聲,只見琳琅獨個兒坐在火盆邊上打絡子,他瞧那金珠線配黑絲絡,顏色極亮,底下綴著明黃流蘇,便知道是替自己打的,不由心中歡喜。她素性畏寒,直房中雖有地炕,卻不知不覺傾向那火盆架子極近,他含笑道:「看火星子燒了衣裳。」琳琅嚇了一跳,果然提起衣擺,看火盆裡的炭火並沒有燎到衣裳上,方抬起頭來,連忙站起身來行禮,微笑道:「萬歲爺這樣靜悄悄的進來,真嚇了我一跳。」

  皇帝道:「這裡冷浸浸的,怨不得你靠火坐著,仔細那炭氣熏著,回頭嚷喉嚨痛。快跟我回暖閣去。」

  西暖閣裡攏的地炕極暖,琳琅出了一身薄汗,皇帝素來不慣與人同睡,所以總是側身向外。那背影輪廓,弧線似山嶽橫垣。明黃寧綢的中衣緩帶微褪,卻露出肩頸下一處傷痕。雖是多年前早已結痂癒合,但直至今日疤痕仍長可寸許,顯見當日受傷之深。她不由自主伸出手去,輕輕拂過那疤痕,不想皇帝還未睡沉,惺忪裡握了她的手,道:「睡不著麼?」

  她低聲道:「吵著萬歲爺了。」

  皇帝不自覺伸手摸了摸那舊傷:「這是康熙八年戊申平叛時所傷,幸得曹寅手快,一把推開我,才沒傷到要害,當時一眾人都嚇得魂飛魄散。」他輕描淡寫說來,她的手卻微微發抖,皇帝微笑道:「嚇著了麼?我如今不是好生生的在這裡。」她心中思緒繁亂,怔怔的出了好一陣子的神,方才說:「怨不得萬歲爺對曹大人格外看顧。」皇帝輕輕歎了口氣,道:「倒不是只為他這功勞——他是打小跟著我,情分非比尋常。」她低聲道:「萬歲爺昨兒問我,年下要什麼賞賜,琳琅本來不敢——皇上顧念舊誼,是性情中人,所以琳琅有不情之請……」說到這裡,又停下來,皇帝只道:「你一向識大體,雖是不情之請,必有你的道理,先說來我聽聽,只有一樣——後宮不許干政。」

  她道:「琳琅不敢。」將玉箸之事略略說了,道:「本不該以私誼情弊,來求萬歲爺恩典,但玉箸雖是私相傳遞,也只是將攢下的月俸和主子的賞賜,托了侍衛送去家中孝敬母親,萬歲爺以誠孝治天下,姑念她是初犯,且又是大節下……」皇帝已經朦朧欲睡,說:「這是後宮的事,按例歸佟貴妃處置,你別去趟這中間的混水。」琳琅見他聲音漸低,睡意漸濃,未敢再說,只輕輕歎了口氣,翻身向內。

  因連日命婦入朝,宮中自然是十分熱鬧。這一日是初五,佟貴妃一連數日,忙著節下諸事,到了此日,方才稍稍消停下來。宮女正侍候她吃燕窩粥,忽聽小太監滿面笑容的來稟報:「主子,萬歲爺瞧主子來了。」

  皇帝穿著年下吉服,身後只跟了隨侍的太監,進得暖閣來見佟貴妃正欲下炕行禮,便道:「朕不過過來瞧瞧你,你且歪著就是了,這幾日必然累著了。」佟貴妃到底還是讓宮女攙著,下炕請了個雙安,方含笑道:「謝萬歲爺惦記,臣妾身上好多了。」皇帝便在炕上坐了,又命佟貴妃坐了,皇帝因見炕圍上貼的消寒圖,道:「如今是七九天裡了,待出了九,時氣暖和,定然就大好了。」佟貴妃道:「萬歲爺金口吉言,臣妾……」說到這裡,連忙背轉臉去,輕輕咳嗽,一旁的宮女忙上來侍候唾壺,又替她輕輕拍著背。

  皇帝聽她咳喘不己,心中微微憐惜。道:「你要好好將養才是,六宮裡的事,可以叫惠嬪、德嬪幫襯著些。」隨手接了宮女奉上的茶,佟貴妃亦用了一口奶子,那喘咳漸漸緩過來,皇帝道:「朕想過了,慎刑司裡還關著的宮女太監,盡都放了吧。大節下的,他們雖犯了錯,只要不是大逆不道,罰他們幾個月的月錢銀子也就罷了。也算為太皇太后、皇太后、還有你積一積福。」

  佟貴妃忙道:「謝萬歲爺。」遲疑了一下,卻道:「有樁事情,本想過了年再回萬歲爺,既然這會子講到開赦犯錯的宮女太監——浣衣房的一名宮女,與神武門侍衛私相傳遞,本也算不得大事,但牽涉到御前的人,臣妾不敢擅專。」

  皇帝問:「牽涉到御前的誰?」

  佟貴妃道:「那名宮女,欲托人傳遞事物給一名二等蝦。」二等蝦即是二等侍衛,皇帝素來厭惡私相遞受,道:「竟是二等侍衛也這樣輕狂,枉朕平日裡看重他們。是誰這樣不穩重?」佟貴妃微微一怔,道:「是明珠明大人的長公子,納蘭大人。」

  皇帝倒想不到竟是納蘭容若,心下微惱,只覺納蘭枉負自己厚待,不由覺得大失所望。佟貴妃低聲道:「臣妾素來聽人說納蘭大人丰姿英發,少年博才,想必為後宮宮人仰慕,以至有情弊之事。」皇帝憶及去年春上行圍保定時,夜聞簫聲,納蘭雖極力自持,神色間卻不覺流露嚮往之色,看來此人雖然博學,卻亦是博情。只淡淡地道:「年少風流,也是難免。」頓了一頓,道:「朕聽榮嬪說,那宮女只是傳遞俸銀出宮,沒想到其中還有私情。」

  佟貴妃微有訝色,道:「那宮女——」欲語又止,皇帝道:「難道還有什麼妨礙不成?但說就是了。」佟貴妃道:「是,那宮女招認並不是她本人事主,她亦是受人所托私相傳遞,至於是受何人所托,她卻緘口不言。年下未便用刑,臣妾原打算待過幾日審問明白,再向萬歲爺回話。」皇帝聽她說話吞吞吐吐,心中大疑,只問:「她受人所托,傳遞什麼出宮?」佟貴妃見他終究問及,只得道:「她受何人所托,臣妾還沒有問出來。至於傳遞的東西——萬歲爺瞧了就明白了。」叫過貼身的宮女,叮囑她去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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