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四二


  她只跪在那裡,道:「入宮之初,玉箸便十分看顧琳琅,琳琅一時顧念舊誼,才斗膽替她向萬歲爺求情,這方帕子雖是琳琅的,但奴才實實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事既已至此,可否讓琳琅與玉箸當面對質,實情如何還請皇上明察。」他慢慢道:「我信你,不會這樣糊塗。朕定然徹查此事。」她只見他眼底冽凜一閃:「你與容若除了中表之親,是否還有他念。」琳琅萬萬未想到他此時突然提及納蘭,心下驚惶莫名,情不自禁便是微微一瑟。皇帝在燈下瞧著分明,琳琅見他目光如冰雪寒徹,不由惶然驚恐,心中卻是一片模糊,一刹那轉了幾千幾百個念頭,卻沒有一個念頭抓得住,只怔怔地瞧著皇帝。

  皇帝久久不說話,殿中本就極安靜,此時更是靜得似乎能聽見他的呼吸聲——他突兀開口,聲調卻是緩然:「你不能瞞我……」話鋒一轉:「也必瞞不過朕。」她心下早就糾葛如亂麻,卻是極力忍淚,只低聲道:「奴才不敢。」他心中如油煎火沸,終究只淡然道:「如今我只問你,是否與納蘭性德確無情弊。」目不轉睛地瞧著她,但見她耳上的小小闌珠墜子,讓燈光投映在她雪白的頸中,小小兩芒幽暗凝佇,她卻如石人一樣僵在那裡。只聽窗外隱約的風聲,那樣遙遠。那西洋自鳴鐘嚓嚓的走針,那樣細小的聲音,聽在他耳中,卻是驚心動魄。嚓的每響過一聲,心便是往下更沉下一分,一路沉下去,一路沉下去,直沉到萬丈深淵裡去,只像是永遠也落不到底的深淵。

  她聲音低微:「自從入宮後,琳琅與他絕無私自相與。」

  他終究是轉過臉去,如銳刺尖刀在心上剜去,少年那一次行圍,誤被自己的佩刀所傷,刀極鋒利,所以起初竟是恍若未覺,待得緩慢的鈍痛泛上來,瞬間迸發竟連呼吸亦是椎心刺骨。只生了悔,不如不問,不如不問。親耳聽著,還不如不問,絕無私自相與——那一段過往,自是不必再問——卻原來錯了,從頭就錯了。兩情繾綣的是她與旁人,青梅竹馬,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卻原來都錯了。自己卻是從頭就錯了。

  她只是跪在那裡,皇帝只瞧著她,像是從來不認識她一般,又像根本不是在瞧她,仿佛只是想從她身上瞧見別的什麼,那目光裡竟似是沉淪的痛楚,夾著奇異的哀傷。她知是瞞不過,但總歸是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他八歲禦極,十六歲剷除權臣,弱冠之齡出兵平叛,不過七八年間,三藩幾近蕩平——她如何瞞得過他,她亦不能瞞他——心中只剩了最後的淒涼。他是聖君,叫這身份拘住了,他便不會苛待她,亦不會苛待納蘭,她終歸是瞞不過,他終歸是知悉了一切。他起初的問話,她竟未能覺察其間的微妙,但只幾句問話,他便知悉了來龍去脈,他向來如此,以睿智臨朝,臣工俱服,何況她這樣渺弱的女子。

  過了良久,只聽那西洋自鳴鐘敲了九下,皇帝似是震動了一下,夢囈一樣喑啞低聲:「竟然如此……」只說了這四個字,唇角微微上揚,竟似是笑了。她惟有道:「琳琅罔負聖恩,請皇上處置。」他重新注目於她,目光中只是無波無浪的沉寂,他望了她片刻,終於喚了梁九功進來,聲調已經是如常的平靜如水,聽不出一絲漣漪:「傳旨,阿布鼐之女衛氏,賢德良淑,予賜答應位份。」

  梁九功微微一愣,旋即道:「是。」又道:「宮門已經下匙了,奴才明天就去內務府傳萬歲爺的恩旨。」見琳琅仍舊怔怔地跪在當地,便低聲道:「衛答應,皇上的恩旨,應當謝恩。」她此時方似回過神來,木然磕下頭去:「琳琅謝皇上隆恩。」規規矩矩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視線所及,只是他一角明黃色的袍角拂在杌子上,杌上鹿皮靴穿綴米珠與珊瑚珠,萬字不到頭的花樣,取萬壽無疆的吉利口采。萬字不到頭……一個個的扭花,直叫人覺得微微眼暈,不能再看。

  皇帝的目光根本沒有再望她,只淡然瞧著那鎏金錯銀的紫銅熏籠,聲音裡透著無可抑制的倦怠:「朕乏了,乏透了,你下去吧。明兒也不必來謝恩了。」她無聲無息的再請了個安,方卻行而退,皇帝仍是紋絲不動盤膝坐在那裡,他性子鎮定安詳,叫起聽政或是批折讀書,常常這樣一坐數個時辰,依舊端端正正,毫不走樣。眼角的餘光裡,小太監打起簾子,她蓮青色的身影一閃,卻是再也瞧不見了。

  梁九功辦事自是妥帖,第二日去傳了旨回來,便著人幫忙琳琅挪往西六宮。乾清宮的眾宮人紛紛來向她道喜,畫珠笑顏逐開的說:「昨兒萬歲爺發了那樣大的脾氣,沒想到今兒就有恩旨下來。」連聲的道恭喜,琳琅臉上笑著,只是怔仲不寧的瞧著替自己收拾東西的宮女太監。正在此時遠遠聽見隱約的掌聲,卻是御駕回宮的信號。當差的宮女太監連忙散了,畫珠當著差事,也匆匆去了。屋裡頓時只剩了梁九功差來的兩名小太監,琳琅見收拾的差不多了,便又最後揀點一番,他們二人抱了箱籠鋪蓋,隨著琳琅自西邊小角門裡出去。方出了角門,只聽見遠處敬事房太監「吃……吃」的喝道之聲,順著那長長的宮牆望去,遠遠望見前呼後擁簇著皇帝的明黃暖轎,徑直進了垂花門。她早領了旨意今日不必面見謝恩,此時遙相望見御駕,輕輕歎了口氣,那兩名太監本已走出數丈開外,遠遠候在那裡,她掉轉頭忙加緊了步子,垂首默默向前。

  正月裡政務甚少,惟蜀中用兵正在緊要。皇帝看完了趙良棟所上的摺子——奏對川中諸軍部署方略,洋洋灑灑足有萬言。頭低得久了,昏沉沉有幾分難受,隨口便喚:「琳琅。」卻是芳景答應著:「萬歲爺要什麼?」他略略一怔,方才道:「去沏碗釅茶來。」芳景答應著去了,他目光無意垂下,腰際所佩的金嵌松石套繈,繈外結著金珠線黑絲絡,卻還是那日琳琅打的絡子,密如絲網,千千相結。四下裡靜悄悄的,暖閣中似乎氤氳著熟悉的幽香。他忽然生了煩躁,隨手取下套繈,撂給梁九功:「賞你了。」梁九功誠惶誠恐忙請了個安:「謝萬歲爺賞,奴才無功不敢受。」皇帝心中正不耐,只隨手往他懷中一擲,梁九功手忙腳亂的接在手中。只聽皇帝道:「這暖閣裡氣味不好,叫人好生焚香熏一熏。起駕,朕去瞧佟貴妃。」

  佟貴妃卻又病倒了,因操持過年的諸項雜事,未免失之調養。掙扎過了元宵節,終究是不支。六宮裡的事只得委了安嬪與德嬪。那德嬪是位最省心省力的主子,後宮之中,竟有一大半的事是安嬪在拿著主意。

  這日安嬪與德嬪俱在承乾宮聽各處總管回奏,說完了正事,安嬪便叫宮女:「去將榮主子送的茶葉取來,請德主子嘗嘗。」德嬪笑道:「你這裡的茶點倒精緻。」安嬪道:「這些個都是佟貴妃打發人送來的,我專留著讓妹妹也嘗嘗呢。」

  當下大家喝茶吃點心,說些六宮中的閒話,德嬪忽想起一事來,道:「昨兒我去給太后請安,遇上個生面孔,說是新封賜的答應,倒是好齊整的模樣,不知為何惹惱了太后,罰她在廊下跪著呢。大正月裡,天寒地凍,又是老北風頭上,待我請了安出來,瞧著她還跪在那裡。」安嬪不由將嘴一撇,說:「還能有誰,就是原先鬧得翻天覆地的那個琳琅。萬歲爺為了她,發過好大的脾氣,聽說連牌子都掀了。如今好歹是撂下了。」

  德嬪聽著糊塗,道:「我可鬧不懂了,既然給了她位份,怎麼反說是撂下了。」安嬪卻是想起來便覺得心裡痛快,只哧地一笑,道:「說是給了答應位份,這些日子來,一次也沒翻過她的牌子,可不是撂下了?」又道:「也怪她原先行事輕狂,太后總瞧她不入眼,不甚喜歡她。」

  德嬪歎道:「聽著也是怪可憐的。」安嬪道:「妹妹總是一味心太軟,所以才覺得她可憐。叫我說,她是活該,早先想著方兒狐魅惑主,現在有這下場,還算便宜了她。」德嬪是個厚道人,聽她說的刻薄,心中不以為然,便講些旁的閒話來。又坐了片刻,方起身回自己宮裡去。

  安嬪送了她出去,回來方對自己的貼身宮女笑道:「這真是個老實人,你別說,萬歲爺還一直誇她淳厚,當得起一個『德』字。」那宮女賠笑道:「這宮裡,憑誰再伶俐,也伶俐不過主子您。先前您就說了,這琳琅是時辰未到,等到了時辰,自然有人收拾,果然不錯。」安嬪道:「萬歲爺只不聲不響將那狐媚子打發了,就算揭過不提。依我看這招棋行得雖險,倒是有驚無險。這背後的人,才真正是厲害。」

  那宮女笑道:「就不知是誰替主子出了這口惡氣。」安嬪笑道:「憑她是誰,反正這會子大家都痛快,且又牽涉不到咱們,不像上次扳指的事,叫咱們無端端替人背黑鍋,今兒提起來我還覺得憋屈,都是那丫頭害的!」又慢慢一笑:「如今可好了,總算叫那丫頭落下了,等過幾日萬歲爺出宮去了鞏華,那才叫好戲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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