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三七


  皇帝回暖閣中去,手腳已經冷得微涼。但被暖褥馨,只渥了片刻便暖和起來。琳琅這一被驚醒,卻難得入眠,又不便輾轉反側,只閉著眼罷了。皇帝自幼便是嬤嬤諳達卯初叫醒去上書房,待得登基,每日又是卯初即起身視朝,現下卻也睡不著了,聽著她呼吸之聲,問:「你睡著了麼?」她閉著眼睛答:「睡著了。」自己先忍不住「咭」得一笑,睜開眼瞧皇帝含笑舒展雙臂,溫存的將她攬入懷中。她伏在皇帝胸口,只聽他穩穩的心跳聲,長髮如墨玉流光,瀉展在皇帝襟前。皇帝卻握住一束秀髮,低聲道:「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眉。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她並不答言,卻捋了自己的一莖秀髮,輕輕拈起皇帝的髮辮,將那根長髮與皇帝的一絲頭髮系在一處,細細打了個同心雙結。殿深極遠處點著燭火,朦朦朧朧的透進來,卻是一帳的暈黃微光漾漾。

  皇帝看著她的舉動,心中歡喜觸動到了極處,雖是隆冬,卻恍若三春勝景,旖旎無限。只執了她的手,貼在自己心口上,只願天長地久,永如今時今日,忽而明瞭前人信誓為盟,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所謂只羨鴛鴦不羨仙,卻原來果真如此。

  眼睜睜年關一日一日逼近,卻是不得不回鑾了。六部衙門百官群臣年下無事,皇帝卻有著諸項元辰大典,祀祖祭天,禮慶繁縟。又這些年舊例,皇帝親筆賜書「福」字,賞與近臣。這日皇帝祫祭太廟回來,抽出半晌功夫,卻寫了數十個「福」字。琳琅從禦茶房裡回來,見太監一一捧出來去晾乾墨蹟,正瞧著有趣,忽聽趙昌叫住她,道:「太后打發人,點名兒要你去一趟。」

  她不知是何事,但太后傳喚,自然是連忙去了。進得暖閣,只見太后穿著家常海青團壽寧紋袍,靠著大迎枕坐在炕上,一位貴婦身穿香色百蝶妝花緞袍,翠玉嵌金扁方外兩端各插累絲金鳳,金鳳上另垂珠珞,顯得雍容華貴。正斜簽著身子坐在下首,陪太后摸骨牌接龍作耍。琳琅雖不識得,但瞧她衣飾,已經猜到便是佟貴妃。當下恭敬恭敬行了禮,跪下道:「奴才給太后請安。」磕了頭,稍頓又道:「奴才給貴妃請安。」再磕下頭去。

  太后卻瞧了她一眼,問:「你就是琳琅?姓什麼?」並不叫她起來回話,她跪在那裡輕聲答:「回太后的話,奴才姓衛。」太后慢慢撥著骨牌,道:「是漢軍吧。」琳琅心裡微微一酸,答:「奴才是漢軍包衣。」太後面無表情,又瞧了她一眼,道:「皇帝這些日子在南苑,閑下來都做什麼?」

  琳琅答:「回太后的話,奴才侍候茶水,只知道萬歲爺有時寫字讀書,旁的奴才並不知道。」太后卻冷笑一聲,道:「皇帝沒出去騎馬麼?」琳琅早就知道不好,此時見她當面問出來,只得道:「萬歲爺有時是騎馬出去遛彎兒。」太后又冷笑了一聲,回轉臉只撥著骨牌,卻並不再說話。殿中本來安靜,只聽那骨牌偶然相碰,清脆的「啪」一聲。她跪在那裡良久,地下雖攏著火龍,但那金磚地極硬,跪到此時,雙膝早就隱隱發痛。佟貴妃有幾分尷尬起來,抹著骨牌賠笑道:「皇額娘,臣妾又輸了,實在不是皇額娘您的對手,今兒這點金瓜子,又要全孝敬您老人家了。臣妾沒出息,求太后饒了我,待臣妾明兒多歷練幾回合,再來陪您。」太后笑道:「說得可憐見兒的,我不要彩頭了,咱們再來。」佟貴妃無奈,又望了琳琅一眼,但見她跪在那裡,卻是平和鎮定。

  卻說佟貴妃陪著太后又接著摸骨牌,太后淡淡地對佟貴妃道:「如今你是六宮主事,雖沒有皇后的位份,但是總該拿出威儀來,下面的人才不至於不守規矩,弄出倡狂的樣子來。」佟貴妃忙站起來,恭聲應了聲「是。」太后道:「我也只是交待幾句家常話,你坐。」佟貴妃這才又斜簽著身子坐下。太后又道:「皇帝日理萬機,這後宮裡的事,自然不能再讓他操心。我原先覺著這幾十年來,宮裡也算太太平平,沒出什麼亂子。眼下瞅著,倒叫人擔心。」佟貴妃忙道:「是臣妾無能,叫皇額娘擔心。」

  太后道:「好孩子,我並不是怪你。只是你生得弱,況你一雙眼睛,能瞧得到多少地方?指不定人家就背著你弄出花樣來。」只摸著骨牌,「嗒」一聲將牌碰著,又摸起一張來。琳琅跪得久了,雙膝已全然麻木,只垂首低眉。又過了許久,聽太后冷笑了一聲,道:「只不過有額娘替你們瞧著,諒那起狐媚子興不起風浪來。哼,先帝爺在的時候,太后如何看待我們,如今我依樣看待你們,擔保你們周全。」佟貴妃越發窘迫,只得道:「謝皇額娘。」

  正在此時,太監進來磕頭道:「太后,慈甯宮那邊打發人來,說是太皇太后傳琳琅去問話。」太后一怔,但見琳琅仍是紋絲不動跪著,眉宇間神色如常,心中一腔不快未能發作,厭惡已極,但亦無可奈何,只掉轉臉去冷冷道:「既然是太皇太后傳喚,還不快去?」

  琳琅磕了個頭,恭聲應是。欲要站起,跪得久了,雙膝早失了知覺。咬牙用手在地上輕輕按了一把,方掙扎著站起來,又請了個安,道:「奴才告退。」太后心中怒不可遏,只「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她退出去,步履不由有幾分艱難,方停了一停,身側有人伸手攙了她一把,正是慈甯宮的太監總管崔邦吉,她低聲道:「多謝崔諳達。」崔邦吉微笑道:「姑娘不必客氣。」

  一路走來,腿腳方才筋血活絡些了,待至慈甯宮中,進了暖閣,行禮如儀:「奴才給太皇太后請安。」稍稍一頓,又道:「奴才給萬歲爺請安。」太皇太后甚是溫和,只道:「起來吧。」她謝恩起身,雙膝隱痛,秀眉不由微微一蹙。抬眼瞧見皇帝正望著自己,目光中甚是關切,忙垂下眼簾去。太皇太后道:「才剛和你們萬歲爺說起杏仁酪來,那酪裡不知添了些什麼,叫人格外受用,所以找你來問問。」

  琳琅見是巴巴兒叫了自己來問這樣一句不相干的話,已經明白來龍去脈,只恭恭敬敬的答:「回太皇太后的話,那杏仁酪裡,加了花生,芝麻,玫瑰,桂花,葡萄乾,枸杞子,櫻桃等十餘味,和杏仁碾得碎了,最後兌了奶子,加上洋糖。」太皇太后哦了一聲,道:「好個精緻的吃食,必是精緻的人想出來的。」直說:「近前來讓我瞧瞧。」琳琅只得走近數步,太皇太后牽著她的手,細細打量了一番,道:「可憐見兒的,好個心思玲瓏的孩子。」又頓了頓,道:「只是上回皇帝打發她送酪來,我就瞧著眼善,只記不起來,總覺得這孩子像是哪裡見過。」太皇太后身側的蘇茉爾賠笑道:「太后見著生得好的孩子,總覺得眼善,上回二爺新納的側福晉進宮來給您請安,您不也說眼善?想是這世上的美人,叫人總覺得有一二分相似吧。」皇帝笑道:「嬤嬤言之有理。」

  太皇太后又與皇帝說了數句閒話,道:「我也倦了,你又忙,這就回去吧。」皇帝離座請了個安,微笑道:「謝皇祖母疼惜。」太皇太后微微一笑,輕輕頷首,皇帝方才跪安退出。

  御駕回到乾清宮,天色已晚。皇帝換了衣裳,只剩了琳琅在跟前,皇帝方才道:「沒傷著吧?」琳琅輕輕搖了搖頭,道:「太后只是叫奴才去問了幾句話,並沒有為難奴才。」皇帝見她並不訴苦,不由輕輕歎了口氣。過了片刻,方才道:「朕雖富有四海,亦不能率性而為。」解下腰際所佩的如意龍紋漢玉珮,道:「這個給你。」

  琳琅見那玉色晶瑩,觸手溫潤,玉上以金絲嵌著四行細篆銘文,乃是「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只聽皇帝道:「朕得為咱們的長久打算。」她聽到「長久」二字,心下微微一酸,勉強笑道:「琳琅明白。」皇帝見她靈犀通透,心中亦是難過。正在此時敬事房送了綠頭簽進來,皇帝凝望著她,見她仍是容態平和,心中百般不忍,也懶得去看,隨手翻了一隻牌子。只對她道:「今天你也累了,早些歇著去,不用來侍候了。」

  她應了是便告退,已經卻行退至暖閤门口,皇帝忽又道:「等一等。」她住了腳步,皇帝走至面前,凝望著她良久,方才低聲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她心中刹那悸動,眼底裡浮起朦朧的水汽,面前這長身玉立的男子,明黃錦衣,紫貂端罩,九五之尊的御用服色,可是話語中摯誠至深,竟讓人毫無招架之力。心中最深處瞬間軟弱,竭力自持,念及前路漫漫,愁苦無盡,只是意念蕭條,未知這世上情淺情深,原來都叫人辜負。從頭翻悔,心中哀涼,低聲答:「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