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二四


  皇帝不由有些意外,太監宮女都在暖閣外,他輕輕咳嗽了一聲,便將那張素箋折起,隨手夾到一本書中,只若無其事,翻了算學的書來演算。他本長於算學,又聘西洋傳教士教授西洋演算法。閒暇之時,便常以演算為練習。琳琅見他聚精會神,便輕輕後退了一步。皇帝卻突兀問:「你的生庚是多少?」

  她怔了一怔,但皇帝問話,自是不能不答:「甲辰甲子戊辰……」皇帝寥寥數筆,便略一凝神,問:「康熙二年五月初七?」她面上又是微微一紅,只應個「是。」皇帝又低頭演算,殿中複又安靜下來,靜得能聽見皇帝手中的筆尖,拖過軟紙細微有聲。

  交了夏,天黑的遲,乾清宮裡至戌初時分才上燈。梁九功見是「叫去」,便欲去督促宮門下鑰,皇帝卻踱至殿前,只見一鉤清月,銀燦生輝,低低映在宮牆之上,於是吩咐:「朕要出去散散。」

  梁九功答應了一聲,忙傳令預備侍候鸞儀。皇帝只微微皺眉道:「好好的步月閒散,一大幫子人跟著,真真無趣。」梁九功只得笑道:「求主子示下,是往哪宮裡去,奴才狗膽包天,求萬歲爺一句,好歹總得有人跟著。」

  皇帝想了一想:「哪宮裡都不去,清清靜靜的走一走。」

  因皇帝吩咐儀從從簡,便只十數人跟著,一溜八盞宮燈簇擁了肩輿,迤邐出了隆福門,一路向北。梁九功不知皇帝要往哪裡去,只是心中奇怪。一直從花園中穿過,順貞門本已下鑰,皇帝命開了順貞門,這便是出了內宮了。神武門當值統領飛奔過來接駕,跪在肩輿之前行了大禮。皇帝只道:「朕不過是來瞧瞧,別大驚小怪的。」

  統領恭恭敬敬「嗻」了一聲,垂手退後,隨著肩輿至神武門下,率了當值侍衛,簇擁著皇帝登上城樓。夜涼如水,只見禁城之外,東西九城萬家燈火如天上群星落地,璀璨芒芒點點。神武門上本懸有巨制紗燈,徑圓逾丈,在風中搖曳不定。

  皇帝道:「月下點燈,最煞風景。」便順著城牆往西走去,梁九功正欲領著人跟著,皇帝卻說:「你們就在這裡,朕要一個人靜一靜。」

  梁九功嚇得請了個安,道:「萬歲爺,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太皇太后若是知道了,非要奴才的腦袋不可。這城牆上雖還平坦,雖說有月亮,但這黑天烏夜的……」

  皇帝素來不喜他囉唆,只道:「那就依你,著一個人提燈跟著吧。」

  梁九功這才回過味來,心中暗暗好笑。轉過身來向琳琅招一招手,接過小太監手中的八寶琉璃燈交到她手中,低聲對琳琅道:「你去替萬歲爺照著亮。」

  琳琅答應了一聲,提燈伴著皇帝往前走。那城牆上風大,吹得人衣袂飄飄。越往前走,四下裡只是寂靜無聲。惟見那深藍如墨的天上一鉤清月,低得像是觸手可得。皇帝負手信步踱著,步子只是不急不緩,風聲裡隱約聽得見他腰際平金荷包上墜子搖動的微聲,那風吹得琳琅鬢邊的幾莖短髮,癢癢的拂在臉上,像是小孩子伸著小手指頭,在那裡撓著一樣。她伸手掠了一掠那髮絲,皇帝忽然站住了腳,琳琅忙也停下來,順著皇帝的目光回望,遙遙只見神武門的城樓之上燈火點點,卻原來不知不覺走得這樣遠了。

  皇帝回過頭來,望了她一眼,溫和地問:「你冷麼?」

  琳琅不妨他這樣開口相詢,只道:「奴才不冷。」皇帝卻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嚇得一時怔住,好在他已經放開,只說:「手這樣冰涼,還說不冷?」伸手便解開頸中系著的如意雙絛,解下了明黃平金繡金龍的大氅,披在她肩頭。她嚇臉色雪白,只道:「奴才不敢。」皇帝卻親自替她系好了那如意雙絛,只淡淡地道:「此時不許再自稱奴才。」

  此即是皇命,遵與不遵都是失了規矩,她心亂如麻,便如一千隻繭子在心裡繅了絲一般,千頭萬緒,卻不知從何思忖起。皇帝伸出了手,她心中更是一片茫然的淩亂,只得將手交到他手中。皇帝的手很溫暖,攜了她又緩緩往前走,她心緒飄忽,神色恍惚,只聽他問:「你進宮幾年了?」

  她低聲答:「兩年了。」皇帝嗯了一聲,道:「必然十分想家吧。」她聲音更低了:「奴才不敢。」皇帝微微一笑:「你若是再不改口,我可就要罰你了。」

  她悚然一驚,皇帝卻攜她的手走近雉堞之前,道:「宮裡的規矩,也不好讓你家去,你就在這裡瞧瞧,也算是望一望家裡了。」

  她一時怔住了,心中百折千回,不知是悲是喜,是驚是異。卻聽他道:「今兒是你生辰,我許你一件事,你想好了就告訴我。是要什麼,或是要我答應什麼,都可以告訴我。」

  那風愈起愈大,吹得她身上的明黃大氅飄飄欲飛,那氅衣尚有他身上的余溫似的,隱約浮動熟悉卻陌生的龍涎香香氣。她心底只有莫名的驚痛,像是極鈍的刀子慢慢在那裡銼著,那眼底的熱幾乎要奪眶而出,只輕輕地道:「琳琅不敢向萬歲爺要什麼。」

  他只凝望著她,她慢慢轉過臉去。站在這裡眺望,九城之中的萬家燈火,哪一盞是她的家?他慢慢抬起手來,掌中握著她的手,那腕上一痕新傷,卻是前不久當差時打翻了茶碗燙的。當時她煞白了臉,卻只問:「萬歲爺燙著沒有?」

  犯了這樣的大錯,自然是嚇著了。當時卻只覺得可憐,那烏黑的眼睛,如受驚的小鹿一樣,直叫人怦然心動。

  她的手卻在微微顫抖,倒叫他有幾分不忍,但只輕輕加力握了一握,仍舊攜著她向前走去。她手中那盞八寶琉璃燈,燈內點著的燭只暈黃的一團光照在兩人腳下,夜色裡那城牆像是漫漫長道,永遠也走不盡似的。

  梁九功見那月已斜斜掛在城樓簷角,心裡正暗暗著急,遠遠瞧見一星微光漸行漸近,忙帶了人迎上去。只見皇帝神色淡定,琳琅隨在側邊,一手持燈,一手上卻搭著皇帝那件明黃平金大氅。梁九功忙接過去,道:「這夜裡風涼,萬歲爺怎麼反倒將這大氅解了?」替皇帝披好系上絛子。神武門的宿衛已經換了值班,此時當值宿衛統領便上前一步,磕頭見駕:「當值宿衛納蘭性德,恭請皇上聖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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