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二五


  皇帝見是他,便微笑道:「朕難得出來走一趟,偏又遇上你。今兒的事可不許告訴旁人,傳到那群言官耳中去,朕又要受聒噪。」

  納蘭應了「是」,又磕頭道:「夜深風寒,請皇上起駕回宮。」

  皇帝道:「你不催朕,朕也是要走了。」忽然「咦」了一聲,問:「你這額頭上是怎麼了?」納蘭道:「回皇上,奴才前兒圍獵,不小心為同伴誤傷。」皇帝微微一笑,說道:「你的騎射功夫上佳,誰能誤傷得了你,朕倒想知道。」納蘭見皇帝心情甚好,明知此問乃是調侃自己,難以回答,只得又磕了個頭。皇帝哈哈一笑,說道:「你父親的謝罪摺子朕已經看了,朕樣樣都替你打算了,你可要好生謝朕。」

  納蘭只覺得喉中似哽了個硬物,畢生以來,從未曾如今日般痛楚萬分,那一句話哽在那裡,無論如何說不出來,忽一陣風過,那城樓地方狹窄,納蘭跪著離皇帝極近,便聞到皇帝衣袖之間幽香暗暗,那香氣雖淡薄,但這一縷熟悉的芳香卻早已是魂牽夢縈,心中驚疑萬分,只是一片茫然的惶恐。本能般以眼角餘光斜瞥,只見皇帝身邊近侍太監們青色的袍角,隔得更遠方是宮女們淡青色的衣角。那嫋嫋幽香,直如茫茫夢境一般,神色恍惚,竟不知此身何身,此夕何夕,心中淒苦萬狀,皇帝笑道:「起來吧,朕這就回去了。」

  納蘭重重叩了一個頭,額上傷口磕在青磚地上,頓時迸裂,痛入心腑,連聲音都不似自己:「謝皇上隆恩。」

  他至城樓下送皇帝上肩輿,終於假作無意,眼光往宮女中一掃,只見似是琳琅亦在人群裡,可恨隔著眾人,只看不真切,他不敢多看,立時便垂下頭去。梁九功輕輕拍一拍手掌,抬肩輿的太監穩穩調轉了方向,敬事房的太監便唱道:「萬歲爺起駕啦——」聲音清脆圓潤,夜色寂廖中驚起遠處宮殿屋脊上棲著的宿鳥,撲撲的飛過城牆,往禁城外的高天上飛去了。

  納蘭至卯正時分才交卸差事,下直回家去。一進胡同口便瞧見大門外裡歇著幾台綠呢大轎,他打馬自往西側門那裡去了,西側門上的小廝滿臉歡喜迎上來抱住了腿:「大爺回來了?老太太正打發人出來問呢,說每日這時辰都回來了,今兒怎麼還沒到家。」

  納蘭翻身下馬,隨將手中的馬鞭扔給小廝,自有人拉了馬去。納蘭回頭瞧了一眼那幾台轎子,問:「老爺今兒沒上朝?」

  小廝道:「不是來拜見老爺的,是那邊三老爺的客人。」納蘭進了二門,去上房給祖母請安,又複去見母親。納蘭夫人正與妯娌坐著閒話,見兒子進來,歡喜不盡:「今兒怎麼回來遲了?」納蘭先請了安,方說:「路上遇著有衡,大家說了幾句話,所以耽擱了。」

  納蘭夫人見他神色倦怠,道:「熬了一夜,好容易下值回來,先去歇著吧。」

  納蘭這才回房去,順著抄手遊廊走到月洞門外,忽聽得一陣鼓噪之聲,卻原來是三房裡幾位同宗兄弟,在園子裡射鵠子,見著他帶著小廝進來,一位堂兄便回頭笑著問:「冬郎,昨兒在王府裡,聽見說皇上有旨意為你賜婚。嘖嘖,這種風光事,朝中也是難得一見啊。冬郎,你可算是好福氣。」

  納蘭不發一語,隨手接了他手中的弓箭,引圓了弓弦,「嗖嗖嗖」連發三箭,枝枝都正中鵠子的紅心。幾位同宗兄弟不約而同叫了一聲「好」,納蘭淡淡地道:「諸位哥哥慢慢玩,我先去了。」

  那位堂兄見他徑往月洞門中去了,方才甩過辮梢,一手引著弓納悶地說:「冬郎這是怎麼了?倒像是人家欠他一萬兩銀子似的,一臉的不如意。」另一人便笑道:「他還不如意?憑這世上有的,他什麼沒有?老爺自不必說了,他如今也聖眷正隆,過兩年一外放,遲早是封疆大吏,就算做京官,依著皇上素日待他的樣子,只怕不過幾年,就要換頂子了。若說不如意,大約只一樣——大少奶奶沒的太早,叫他傷心了這幾年。」

  納蘭信步卻往小書房裡去了,時方初夏,中庭的一樹安石榴正開得如火如荼。一陣風過,吹得那一樹繁花烈烈如焚。因窗子開著,幾瓣殷紅如血的花瓣零亂的落在書案上,他拂去花瓣,信手翻開那本《小山詞》,卻不想翻到那一頁書眉上,極娟秀的簪花小楷,只寫了兩個字:「錦瑟」,他心中大慟,舉目向庭中望去,只見爍爍閃閃,滿目皆是那殷紅繁花,如落霞織錦,灼痛人的視線。

  石榴花開得極好,襯著那碧油油的葉子,廊下一溜兒皆是千葉重瓣的安石榴花,遠遠瞧去,大太陽底下紅得似要燃起來,做粗活的蘇拉,拿了布巾擦拭著那栽石榴花的景泰藍大盆。畫珠見琳琅站在那廊前,眼睛瞧著那蘇拉擦花盆,神色猶帶了一絲恍惚,便上前去輕輕一拍:「你在這裡發什麼呆?」

  琳琅被嚇了一跳,只輕輕拍著胸口:「畫珠,你真是嚇了我一跳。」畫珠笑嘻嘻地道:「瞧你這樣子,倒似在發愁,什麼心事可能不能告訴我?」

  琳琅道:「我能有什麼心事,不過是惦著差事罷了。」

  畫珠望瞭望日頭:「嗯,這時辰萬歲爺該下朝回來啦。」琳琅漲紅了臉,道:「你取笑我倒罷了,怎麼能沒上沒下地拿主子來取笑?」畫珠扮個鬼臉:「好啦,算我口沒遮攔成不成?」琳琅道:「你這張嘴,總有一日闖出禍來,若是叫諳達聽見……」畫珠卻笑起來:「梁諳達對你客氣著呢,我好賴也沾光。」琳琅道:「梁諳達對大家都客氣,也不獨獨是對我。」

  畫珠卻忍不住哧地一笑,說:「瞧你急的,臉都紅得要趕上這石榴花了。」琳琅道:「你今天必是著了什麼魔,一句正經話也不說。」畫珠道:「哪裡是我著了魔,依我看,是你著了魔才對。昨晚一夜只聽你在炕上翻來覆去,這會子又站在這裡呆了這半晌了,我倒不明白,這花是什麼國色天香,值得你牢牢盯了半日功夫。」

  琳琅正要說話,忽聞輕輕兩下掌聲傳來,正是皇帝回宮,垂花門外的太監傳進來的暗號。琳琅忙轉身往禦茶房那邊去,畫珠道:「你急什麼,等御駕回來,總還有一炷香的工夫。」琳琅道:「我不和你說了,我可不像你膽子大,每回事到臨頭了才抓忙。」

  皇帝回宮果然已經是一炷香的功夫後,先換了衣裳,畫珠見梁九功不在跟前,四執庫的太監捧了衣裳退下,獨她一個人跪著替皇帝理好袍角,便輕輕叫了聲:「萬歲爺。」說:「萬歲爺上回問奴才的那方帕子,奴才叫四執庫的人找著了。」從袖中抽出帕子呈上,皇帝接過去,正是那方白絹帕子,淡緗色絲線繡四合如意雲紋,不禁微微一笑:「就是這個,原來是四執庫收起來了。」

  畫珠道:「四執庫的小馮子說,這帕子原是夾在萬歲爺一件袍袖裡的,因並不是御用的東西,卻也沒敢撂開,所以單獨揀在一旁。」

  皇帝只點了點頭,外面小太監打起簾子,卻是琳琅捧了茶盤進來。畫珠臉上一紅退開一步去,琳琅也並未在意。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趙昌從慈甯宮回來,先站在簷下摘了帽子拭了拭額上的汗,方戴好了帽子,整了衣冠進殿中去,梁九功正巧從東暖閣退出來,一見了他便使個眼色。趙昌只得隨他出來,方悄聲問:「萬歲爺這麼早就歇午覺了?」

  梁九功微微一笑:「萬歲爺還沒歇午覺呢,這會子在看摺子。」這倒將趙昌弄糊塗了,說:「那我進去跟萬歲爺回話去。」梁九功將嘴一努,說:「你怎麼這樣沒眼色?這會子就只琳琅在跟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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