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
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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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心字成灰 燭花搖影,冷透疏衾剛欲醒。待不思量,不許孤眠不斷腸。 茫茫碧落,天上人間情一諾。銀漢難通,穩耐風波願始從。 ——納蘭容若《減字木蘭花》 半夜裡下起雨來,淅淅瀝瀝了一夜,至天明時猶自漱漱有聲,只聽那簷頭鐵馬,丁當亂響了一夜,和著雨聲滴答,格外愁人似的。端嬪醒得早,自然睡得不好,便有起床氣。宮女棲霞上來替她梳了頭,正用早膳,去打聽消息的太監已經回來了,磕了一個頭方道:「回端主子話,據敬事房的小孟說,昨兒萬歲爺是『叫去』。」端嬪這才覺得心裡痛快了些,漱了口浣了手,又向大玻璃鏡子裡打量自己那一身胭紅妝花繡蝴蝶蘭花的袍子,對棲霞道:「咱們去瞧瞧惠主子。」 棲霞忙命人打了傘,端嬪扶了她至惠嬪那裡去。雨天無聊耐,惠嬪立在滴水簷下瞧著宮女替廊下的那架鸚鵡添食水。見端嬪來了,忙遠遠笑道:「今兒下雨,難為妹妹竟還過來了,快屋裡坐。」只聽那鸚鵡撲著翅膀,它那足上金鈴便霍啦啦一陣亂響,那翅膀也扇得騰騰撲起。端嬪便道:「姐姐養的這只小虎兒,可有段時日了,只可惜還沒學會說話。」 惠嬪並不著急答話,攜了她的手進了屋中,方才道:「那小虎兒不學會說話也好。」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妹妹沒聽見過說麼——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前人的詩,也寫得盡了。」 端嬪道:「這話我來說倒也罷了,姐姐聖眷正隆,何出此言。」惠嬪道:「妹妹如何不知道,皇上待我,也不過念著舊日情分,說到聖眷,唉……」她這一聲嘆息,幽幽不絕,端嬪正是有心事的人,直觸得心裡發酸,幾欲要掉眼淚,勉強笑道:「咱們不說這個了,昨兒乾清宮的事,還有下文呢,不知姐姐聽說了沒有?」 惠嬪道:「能不聽見說嗎?今兒一大早,只怕東西六宮裡全都知道了。」端嬪唇邊便浮起一個微笑來,往東一指,道:「這回那一位,只怕大大的失了算計。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照我說,她也太性急了,萬歲爺不過多看哪個宮女兩眼,她就想著方兒算計。」 惠嬪道:「倒不是她性急,她是瞅著氣候未成,大約以為不打緊,所以想未雨綢繆。誰知萬歲爺竟是不動聲色,這回倒鬧她個灰頭土臉。」端嬪道:「依我看,萬歲爺也未必是真瞧上了那個宮女,不然這會子早該有恩旨下來了。要叫我說,萬歲爺是惱了那一位,竟然算計到御前的人身上去了,所以才敲山震虎,來這麼一下子。」 惠嬪笑道:「妹妹說的極是。」端嬪忽然起了頑意:「不知那一位,這會子是不是躲在屋子裡哭。佟貴妃連日身上不好,將六宮裡的事都委了她,想必今兒她終於能閑下來了,咱們就去永和宮裡坐坐吧。」 惠嬪便叫貼身宮女承香:「拿我的大氅來。」那承香卻道:「主子忘了,方太醫千叮萬囑,說主子正吃的那藥,忌吹風呢。」惠嬪便罵道:「偏你記得這些不要緊的話,我不過和端主子去永和宮一趟,能受什麼風?」端嬪忙道:「又何苦罵她,她也是一片孝心才記在心上。姐姐既吹不得風,這雨天確實風涼,我獨個兒去瞧熱鬧也就是了。」 她起身告辭,惠嬪親送到滴水簷下方回屋裡。承香上來替惠嬪奉茶,惠嬪微微一笑,道:「你倒是機靈。」承香抿嘴一笑,道:「跟著主子這麼久,難道這點子事還用主子再提點?」 惠嬪慢慢用碗蓋撇著那茶葉,道:「她想瞧熱鬧,就叫她瞧去。誰不知道安嬪背後是佟貴妃?那佟貴妃總有做皇后的一天,這宮裡行事說話,都不能不留退步。」略一凝神,道:「你去將我那裡屋的箱子打開,將前兒得的珍珠膏和兩樣尺頭拿了,去瞧瞧琳琅,只別驚動了旁人。」 承香欲語又止,惠嬪道:「我知道你想勸我,咱們犯不著這樣上趕著去獻殷勤,沒得叫人覺得點眼。不過出了這檔子事,怎麼說我與她都是中表之親,這時候去雪中送炭,她擔保會感激不盡,這樣合情合理的功夫,咱們不能不做。琳琅這妮子……將來只怕是咱們的心腹大患。」 承香道:「奴才可不明白了,早上不聽人說,昨兒晚上放了她回去,皇上說不必謝恩,連見都沒見她。」 惠嬪放下茶碗,道:「咱們這位萬歲爺的性子,越是心裡看重,面上越是淡著。他若是讓進去謝恩,那才如端嬪所說,是生氣永和宮的那一位算計了御前的人,所以才敲山震虎。他這麼不叫進去,淡淡的連問都不問一聲,你就還非得替我去瞧瞧琳琅不可了。」 承香這才抿嘴一笑:「奴才明白了。」 惠嬪卻歎了口氣:「千算萬算,沒有算到這一著,原以為她在辛者庫是一輩子出不了頭,沒想到她竟然有本事到了御前,只怕咱們到頭來聰明反被聰明誤。」承香道:「主子放心,憑她如何,也越不過主子您的位份去。」惠嬪端起茶碗來,卻怔怔的出了神,說:「如今只得走一步,算一步,那御前是個風高浪急的地方,咱們且靜靜看著,指不定會有人替咱們動手,我們省心省力。」 過了五月節,宮裡都換了單衣裳。這天皇帝歇了午覺起來,正巧蕪湖鈔關的新貢墨進上來了。安徽本來有例貢貢墨,但蕪湖鈔關的劉源制墨精良,特貢後甚為皇帝所喜,此時皇帝見了今年的新墨,光澤細密,色澤墨潤,四面夔紋,中間描金四字,正是御筆賜書「松風水月」。抬頭見琳琅在面前,便說:「取水來試一試墨。」 侍候筆墨本是小太監的差事,琳琅答應著,從水盂裡用銅匙量了水,施在硯堂中,輕輕地旋轉墨錠,待墨浸泡稍軟後,才逐漸地加力。因新墨初用,有膠性並棱角,不可重磨,恐傷硯面。皇帝不由微微一笑,那煙墨之香,淡淡縈開,只聽那墨摩挲在硯上,輕輕的沙沙聲。 皇帝只寫了兩個字,那墨確是落紙如漆,光潤不膠。他素喜臨董其昌,字本就亢氣渾涵,多雍容之態,這兩個字卻寫得極為清峻雅逸。琳琅接過御筆,擱回筆擱上。皇帝見她連耳根都紅透了,於是問:「你認識字?」宮中祖制,是不許宮女識文斷字的。她於是低聲答:「奴才只認得幾個字。」那臉越發紅的火燙,聲音細若蚊蠅:「奴才的名字,奴才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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