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二二


  魏長安聽她如是說,便向小太監使個眼色。兩名小太監上前來,琳琅心下強自鎮定,任他們推搡了往後院去,司刑的太監持了朱紅漆杖來。魏長安慢悠悠的道:「老規矩,從背至腿,只別打臉。」一名太監便取了牛筋來,將琳琅雙手縛住。他們綁人都是早綁出門道來的,四扭四花的牛筋,五大三粗的壯漢也捆得動彈不得。直將那牛筋往琳琅腕上一繞,用力一抽,那纖細凝白的手腕上便緩緩浮起淤紫。

  皇帝在戌初時分回宮,畫珠上來侍候更衣,侍候冠履的太監替皇帝摘了朝服冠帶,皇帝換下明黃九龍十二章的朝服,穿了家常絳色兩則團龍暗花緞的袍子,神色間微微有了倦意。等傳了點心,芳景上來奉茶,皇帝忽然想起來,隨口道:「叫琳琅去禦茶房,傳杏仁酪來。」

  芳景道:「回萬歲爺的話,琳琅犯了規矩,交慎刑司關起來了。」

  皇帝問:「犯規矩?犯了什麼規矩?」芳景道:「奴才並不知道。」皇帝便叫:「梁九功!」

  梁九功連忙進來,皇帝問他:「琳琅犯了什麼規矩?」梁九功這日隨扈出宮,剛回來還未知道此事,摸不著頭腦。畫珠在一旁忍不住道:「萬歲爺只問魏諳達就行了。」皇帝沒有問她話,她這樣貿貿然搭腔,是極不合規矩的,急得梁九功直向她使眼色。好在皇帝並沒有計較,只道:「那就叫魏長安來。」

  卻是敬事房的當值太監馮四京來回話:「萬歲爺,魏諳達辦差去了。」梁九功忙道:「糊塗東西,憑他辦什麼差事去了,還不快找了來?」馮四京連忙磕了個頭,便要退出去,皇帝卻叫住他:「等一等,問你也一樣。」

  梁九功見皇帝負手而立,神色平和,瞧不出什麼端倪。梁九功便問馮四京道:「侍候茶水的琳琅,說是犯了規矩,叫你們敬事房鎖起來了,是怎麼一回事?」

  馮四京道:「琳琅偷了東西,奉了安主子的吩咐,鎖到北五所去了。」梁九功問:「偷東西,偷什麼東西了?」馮四京答:「就是萬歲爺那只子兒綠的翡翠扳指。魏諳達帶了人從琳琅箱子裡搜出來,人贓並獲。」

  皇帝「哦」了一聲,神色自若地說:「那扳指不是她偷的,是朕賞給她的。」

  殿中忽然人人都尷尬起來,空氣裡似滲了膠,漸漸叫人緩不過氣來。馮四京唬得磕了個頭,聲調已經頗為勉強:「萬歲爺,這個賞賜沒有記檔。」凡例皇帝若有賞賜,敬事房是要記錄在冊,某年某月某日因某事賞某人某物。馮四京萬萬想不到皇帝竟會如此說,大驚之下額上全是涔涔的冷汗,心中惶然恐懼。

  皇帝瞧了梁九功一眼,梁九功連忙跪下去,說:「奴才該死,是奴才一時疏忽,忘了將這事告訴敬事房記檔。」

  殿中諸人都十分尷尬,那只翡翠扳指既然是御用之物,自然價值連城。況且皇帝自少年初習騎射時便帶得慣了,素來為皇帝心愛之物,隨身不離,等閒卻賞給了一個宮女。人人心裡猜忖著這裡面的文章,只是都不敢露出什麼異色來。馮四京卻連想都已經不敢往下想。

  最後還是梁九功輕聲對馮四京道:「既然琳琅沒偷東西,還不叫人去放了出來。」

  馮四京早就汗得連衣裳都濕透了,只覺得那兩肋下嗖嗖生寒,連那牙關似乎都要「咯咯」作響。只「嗻」了一聲卻行而退,至殿外傳喚小太監:「快,快,跟我去北五所。」

  乾清宮裡因著殿宇廣闊,除了禦案之側兩盞十六枝的燭臺點了通臂巨燭,另有極大的紗燈置在當地,照得暖閣中明如白晝。馮四京去了北五所,敬事房的另一名當值太監方用大銀盤送了牌子進來,皇帝只揮一揮手,說了一聲:「去。」這便是所謂「叫去」,意即今夜不召幸任何妃嬪。敬事房的當值太監便磕了個頭,無聲無息的捧著銀盤退下去。

  梁九功早就猜到今晚必是「叫去」,便從小太監手裡接了燭剪,親自將禦案兩側的燭花剪了,侍候皇帝看書。待得大半個時辰後,梁九功瞧見馮四京在外面遞眼色,便走出來。馮四京便將身子一側,那廊下本點著極大的紗燈,夜風裡微微搖曳,燈光便如水波輕漾,映著琳琅雪白的一張臉,梁九功見她髮鬢微松,被小宮女攙扶勉強站著,神色倒還鎮定,便道:「姑娘受委屈了。」

  琳琅只輕輕叫了聲:「諳達。」馮四京在一旁道:「真是委屈姑娘了,我緊趕慢趕的趕到,到底還是叫姑娘受了兩杖,好在並沒傷著筋骨。」梁九功不理馮四京,只對琳琅道:「姑娘在這裡稍等,我去向萬歲爺回話。」便走進殿中去。皇帝仍全神貫注在書本上,梁九功輕輕咳嗽了一聲,低聲道:「萬歲爺,琳琅回來了,是不是叫她進來謝恩?」

  皇帝慢慢將書翻過一頁,卻沒有答話。梁九功道:「琳琅倒真是冤枉,到底還是挨了兩杖,奴才瞧她那樣子十分委屈,只是忍著不敢哭罷了。」

  皇帝將書往案上一擲,口氣淡然:「梁九功,你什麼時候也學的這麼多嘴?」梁九功忙道:「奴才該死。」皇帝微微一笑,將書重新拿起,道:「叫她下去好好歇著,這兩日先不必當差了。」

  梁九功一時沒料到皇帝會如此說,只得「嗻」了一聲,慢慢退出。皇帝卻叫住他,從大拇指上捋下那只翡翠扳指來,說:「朕說過這扳指是賞她的,把這個給她。」梁九功忙雙手接了,來至廊下,見了琳琅,笑容滿面道:「萬歲爺吩咐,不必進去謝恩了。」又悄聲道:「給姑娘道喜。」琳琅只覺手中一硬,已經多了一樣物件。梁九功已經叫人:「扶下去歇著吧。」便有兩名宮女上來,攙了她回自己屋裡去。

  琳琅雖只受了兩杖,但持杖之人竟使了十分力,那外傷卻是不輕。她強自掙扎到此時,只覺腿上巨痛難耐,回了屋中,畫珠連忙上來幫忙,扶她臥到床上,梁九功卻遣了名小宮女,送了外傷藥膏來。那小宮女極是機靈,悄悄地道:「梁諳達說了,只怕姑娘受了外傷血淤氣滯,這會子若傳醫問藥,沒得驚動旁人。這藥原是西北大營裡貢上來的,還是去年秋天裡萬歲爺賞的,說是化血散淤極佳的,姑娘先用著。」

  畫珠忙替琳琅道了謝,琳琅疼得滿頭大汗,猶向櫃中指了一指。畫珠明白她的意思,開了櫃子取了匣子,將那黃澄澄的康熙通寶抓了一把,塞到那小宮女手中。說:「煩了妹妹跑一趟,回去謝謝梁諳達。」

  那小宮女道:「諳達吩咐,不許姑娘破費呢。」不待畫珠說話,將辮子一甩就跑了。

  畫珠只得掩上房門,替琳琅敷了藥,再替她掖好了被子,自出去打水了。琳琅獨自在屋裡,只覺得痛得昏昏沉沉,攤開了一直緊緊攥著的手掌,卻不想竟是那只子兒綠的翡翠扳指,幽幽的似一泓碧水,就著那忽明忽暗的燈光,內壁鐫著鐵鉤銀劃的兩個字:「玄燁」。她出了一身的汗,只覺得身子輕飄飄使不上力。那只扳指似發起燙來,燙得叫人拿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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