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二一


  魏長安本來趾高氣揚,但這畫珠是太后指過來的人,本來還存了三分顧忌。但她這樣劈頭蓋臉的當堂叫板,如何忍得住,只將眼睛一翻:「你這意思,你那屋子不敢叫咱們搜了?」畫珠冷笑道:「我又不曾做賊,有什麼不敢的?」魏長安便微微一笑:「那就好啊,咱們就先去瞧瞧。」畫珠還要說話,琳琅直急得用力在她腕上捏了一把。畫珠吃痛,好歹忍住了沒再作聲。

  當下魏長安帶了人,一間屋子一間屋子的看過去。將箱籠櫃子之屬都打開來,及至到了琳琅與畫珠屋中,卻是搜得格外仔細,連床褥之下都翻到了。畫珠看著一幫太監翻箱倒櫃,只是連連冷笑。忽聽人叫了一聲,道:「找著了。」

  卻是從箱底墊著的包袱下翻出來的,果然是一隻通體濃翠的翡翠扳指,迎著那太陽光,那所謂子兒綠的翠色水汪汪的,直欲滴下來一般。魏長安忙接了過去,交與薑二喜,薑二喜只瞧了一眼便道:「就是這個,內壁裡有萬歲爺的名諱。」魏長安對著光瞧,裡面果然鐫著「玄燁」二字,唇邊不由浮起冷笑:「這箱子是誰的?」

  琳琅早就臉色煞白,只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倒似立都立不穩了,連聲音都遙遠得不似自己:「是我的。」

  魏長安瞧了她一眼,輕輕歎了口氣,又搖了搖了頭,似大有惋惜之意。畫珠卻急急道:「琳琅絕不會偷東西,她絕不會偷東西。」魏長安道:「人贓並獲,還有什麼說的?」畫珠脫口道:「這是有人栽贓嫁禍。」魏長安笑道:「你說得輕巧,誰栽贓嫁禍了?這屋子誰進得來,誰就能栽贓嫁禍?」畫珠氣得說不出話來,琳琅臉色蒼白,手足只是一片冰涼,卻並不急於爭辯。魏長安對琳琅道:「東西既然找著了,就麻煩你跟我往貴主子那裡回話去。」

  琳琅這才道:「我不知道這扳指為什麼在我箱子裡,到貴妃面前,我也只是這一句話。」魏長安笑道:「到佟主子面前,你就算想說一千句一萬句也沒用。」便一努嘴,兩名小太監上來,琳琅道:「我自己走。」魏長安又笑了一聲,帶了她出去,往東六宮去向佟貴妃交差。

  佟貴妃抱恙多日,去時御醫正巧來請脈,只叫魏長安交去給安嬪處置,魏長安便又帶了琳琅去永和宮見安嬪。安嬪正用膳,並沒有傳見,只叫宮女出來告訴魏長安:「既然是人贓並獲拿住了,先帶到北五所去關起來,審問明白供認了,再打她四十板子,攆到辛者庫去做雜役。」

  魏長安「嗻」了一聲,轉臉對琳琅道:「走吧。」

  北五所有一排堆放雜物的黑屋子,魏長安命人開了一間屋子,帶了琳琅進去。小太監端了把椅子來,魏長安便在門口坐下,琳琅此時心裡倒安靜下來,佇立在那裡不聲不響。

  魏長安咳嗽一聲,道:「何必呢,你痛快的招認,我也給你個痛快。你這樣死咬著不開口,不過是多受些皮肉之苦罷了。」

  琳琅道:「安主子的諭,只說我供認了,方才可以打我四十板子。況且這事情不是我做下的,我自不會屈打成招。」

  魏長安不由回過頭去,對身後侍立的小太監嘖嘖一笑:「你聽聽這張利嘴……」轉過臉來,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了:「這麼說,你是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琳琅緩緩道:「魏諳達,今兒的這事,我不知道您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您這樣一個聰明人,必然早就知道我是叫人栽贓陷害的,我只不知道我得罪了誰,叫人家下這樣的狠手來對付我。只是魏諳達已經是敬事房的總管,不知道以您的身份,何苦還來趟這一趟混水。」

  魏長安倒不妨她說出這樣一篇話來,怔了一怔,方笑道:「你這話裡有話啊,真是一張利嘴,可惜卻做了賊。今兒這事是我親眼目睹人贓並獲,你死咬著不認也沒用。安主子已經發了話,我今天就算四十板子打死了你,也是你命薄,經受不起那四十板子。」

  琳琅並不言語,魏長安只覺得她竟無懼色,正在此時,一名小太監忽然匆匆進來:「魏諳達,榮主子有事傳您過去。」

  魏長安連忙站起來,吩咐人:「將她鎖在這裡,等我回來再問。」

  那間屋子沒有窗子,一關上門,便只門縫裡透進一線光。琳琅過了許久,才漸漸能看清東西。摸索著走到牆邊,在那胡亂堆著的腳踏上坐下來。那魏長安去了久久卻沒有回來,卻也沒有旁人來。

  她想起極小的時候,是春天裡吧,桃花開得那樣好,一枝枝紅豔斜欹在牆外。丫頭拿瓶插了折枝花兒進來,卻悄聲告訴她:「老爺生了氣,罰冬郎跪在佛堂裡呢。」大家子規矩嚴,出來進去都是丫頭嬤嬤跟著,往老太太屋裡去,走過佛堂前禁不住放慢了步子,只見排門緊鎖,侍候容若的小廝都垂頭喪氣的侍立在外頭。到底是老太太一句話,才叫放出來吃晚飯。

  第二日方進來瞧她,只說:「那屋子裡黑咕隆咚,若是你,定會嚇得哭了。」自己只微微一笑:「我又不會帶了小廝偷偷出城,怎麼會被罰跪佛堂?」十余歲少年的眼睛明亮如天上最美的星光:「琳妹妹,只要有我在,這一世便要你周全,斷不會讓人關你在黑屋子裡。」

  屋中悶不透氣,漸漸地熱起來,她抽出帕子來拭汗,卻不想帕上隱隱沾染了一縷異香。上好的龍涎香,只消一星,那香氣便可縈繞殿中,數日不絕。乾清宮暖閣裡總是焚著龍涎香,於是禦衣裡總是帶著這幽幽的香氣。四面皆是漆黑的,越發顯得那香氣突兀,她將帕子又掖回袖中。

  她獨個在這黑屋子裡,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像是一月一年都過完了似的,眼見著門隙間的陽光,漸漸黯淡下去,大約天色已晚,魏長安卻並沒有回來。

  門上有人在「嗒嗒」輕輕叩著門板,她忙站起來,竟是芸初的聲音:「琳琅。」低低地問:「你在不在裡面?」琳琅忙走到門邊:「我在。」芸初道:「怎麼回事?我一聽見說,就告了假來瞧你,好容易求了那兩位公公,放了我過來和你說話。」

  琳琅道:「你快走,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沒得連累了你。」

  芸初道:「好端端的,這是怎麼了。我回去聽見說你和畫珠來瞧我,偏沒有遇上。過了晌午,姐姐過來給太后請安,正巧說起乾清宮的事,才知道竟然是你出了事,我央姐姐替你求情,可你是御前的人,姐姐也說不上話。」

  琳琅心中感念,道:「芸初你快走吧,叫人看見可真要連累你了。」芸初問:「你這是得罪了誰?」琳琅道:「我不知道。」芸初說:「你真是糊塗,你在御前,必然有得罪人的地方,再不然,就是萬歲爺待你特別好。」

  琳琅不知為何,猛然憶起那日皇帝遞過帕子來,燈外的紗罩上繡著淺金色龍紋,燈光暈黃映著皇帝的一雙手,晰白淨利,隱著力道。那帕子輕飄飄地執在他手上,卻忽然有了千鈞重似的。她心亂如麻,輕輕歎了口氣:「萬歲爺怎麼會待我特別好。」

  芸初道:「此處不宜多說,只一樁事——我聽人說,那魏長安是安主子的遠房親戚,你莫不是得罪了安主子?」

  琳琅道:「我小小的一名宮女,在御前不過月餘功夫,怎麼會見罪于安主子。」她怕人瞧見,只連聲催促芸初離去,說:「你冒險來瞧我,這情分我已經惟有銘記了,你快走,沒得連累你。」芸初情知無計,只再三不肯,忽聽那廊下太監咳嗽兩聲,正是遞給芸初的暗號,示意有人來了。琳琅吃了一驚,芸初忙走開了。

  琳琅聽那腳步聲雜遝近來,顯然不止一人,不知是否是魏長安回來了,心中思忖,只聽咣啷啷一陣響,鎖已經打開,門被推開,琳琅這才見著外面天色灰白,暮色四起,遠遠廊下太監們已經在上燈。小太監簇擁著魏長安,夜色初起,他一張臉也是晦暗不明。那魏長安亦不坐了,只站在門口道:「有這半晌的功夫,你也盡夠想好了。還是痛快認了吧,那四十板子硬硬頭皮也就挺過去了。」

  琳琅只道:「不是我偷的,我決不能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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