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二〇


  太皇太后聽聞皇帝打發人送酪來,便叫琳琅進去。但見端坐炕上的太皇太后,穿著家常的絳色紗納繡玉蘭團壽夾衣,頭上亦只插帶兩三樣素淨珠翠,端莊慈和,隱隱卻極有威嚴之氣,琳琅進殿恭敬行了禮,便侍立當地,太皇太后滿面笑容,極是歡喜:「難為皇帝事事想著我,一碗酪還打發人冒雨送來。」見琳琅衣裳半濕,微生憐意,問:「你叫什麼名字?」

  琳琅答:「回太皇太后的話,奴才叫琳琅。」

  太皇太后笑道:「這名字好,好個清爽的孩子,以前沒見過你,在乾清宮當差多久了?」

  琳琅道:「奴才方在御前當差一個月。」太皇太后點一點頭,問:「皇帝今日回來,精神還好嗎?」琳琅答:「萬歲爺精神極好,走了那樣遠的路,依舊神采奕奕。」太皇太后又問:「晚膳進的什麼?香不香?」

  琳琅一一答了,太皇太后道:「回去好好當差,告訴你主子,他自個珍重身子,也就是孝順我了。」

  琳琅應「是。」,見太皇太后並無旁的話吩咐,便磕了頭退出來,依舊回乾清宮去。

  那雨比來時下得更大,四下裡只聽見一片「嘩嘩」的水聲。那殿基之下四面的馭水龍首,疾雨飛泄,蔚為壯觀。那雨勢急促,隔了十數步遠便只見一團團水氣,紅牆琉瓦的宮殿盡掩在迷蒙的大雨中。風挾著雨勢更盛,直往人身上撲來。琳琅雖打著傘,那雨仍不時捲入傘下,待回到乾清宮,衣裳已經濕了大半。只得理一理半濕的鬢髮,入殿去見駕。

  皇帝平素下午本應有日講,因為祈雨這一日便沒有進講。所以皇帝換了衣裳,很閒適的檢點了摺子,又叫太監取了《職方外紀》來。方瞧了兩三頁,忽然極淡的幽香襲人漸近,不禁抬起頭來。

  琳琅盈盈請了個安,道:「回萬歲爺的話,太皇太后見了酪,很是歡喜,問了皇上的起居,對奴才說,萬歲爺您自個珍重身子,也就是孝順太皇太后了。」

  皇帝聽她轉述太皇太后話時,便站起來靜靜聽著。待她說完,方覺得那幽香縈繞,不絕如縷,直如欲透入人的骨髓一般。禁不住注目,只見烏黑的鬢髮膩在白玉也似的面龐之側,發梢猶帶晶瑩剔透的水珠,落落分明。卻有一滴雨水緩緩滑落,順著那蓮青色的衣領,落下去轉瞬不見,因著衣衫盡濕,勾勒顯出那盈盈體態,卻是楚楚動人。那雨氣濕衣極寒,琳琅只覺鼻端輕癢難耐,只來得及抽出帕子來掩著,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這是御前失儀,慌忙退後兩步,道:「奴才失禮。」慌亂裡手中帕子又滑落下去,輕盈盈無聲落地。

  拾也不是,不拾更不是,心下一急,頰上微微的暈紅便透出來,叫皇帝想起那映在和闐白玉梨花盞裡的芙蓉清露,未入口便如能醉人。他卻不知不覺拾起那帕子,伸手給她。她接也不是,不接更不是,頰上飛紅,如同醉霞。偏偏這當口梁九功帶著畫珠捧了坎肩進來,梁九功最是機警,一見不由縮住腳步。皇帝卻已經聽見了腳步聲,回手卻將手帕往自己袖中一掖。

  皇帝是背對著梁九功,梁九功與畫珠都沒瞧見什麼。琳琅漲紅了臉,梁九功卻道:「瞧這雨下的,琳琅,去換了衣裳再來,這樣子多失禮。」雖是大總管一貫責備的話語,說出來卻並無責備的語氣。琳琅不知他瞧見了什麼,只得恭敬道:「是。」

  她心裡不安,到了晚間,皇帝去慈甯宮請安回來,梁九功下去督促太監們下鑰,其餘的宮女太監都在暖閣外忙著剪燭上燈,單只剩她一個人在御前,殿中極靜,靜得聽得到皇帝的衣袖拂在紫檀大案上窸窣之聲,眼睜睜瞧著盤中一盞茶漸漸涼了,便欲退出去換一盞。皇帝卻突然抬頭叫住她:「等一等。」她心裡不知為何微微有些發慌起來。皇帝很從容的從袖間將那方帕子取出來,說:「宮裡規矩多,像下午那樣犯錯,叫人見到是要受責罰的。」那口氣十分的平和,琳琅接過帕子,便低聲道:「謝萬歲爺。」

  皇帝輕輕頷首,忽見門外人影一晃,問:「誰在那裡鬼鬼祟祟?」

  卻是敬事房的首領太監魏長安,磕了一個頭道:「請萬歲爺示下。」方捧了銀盤進來,琳琅退出去換茶,正巧在廊下遇見畫珠抱了衣裳,兩個人一路走著,畫珠遠遠見魏長安領旨出來,便向琳琅扮個鬼臉,湊在她耳邊輕聲問:「你猜今天萬歲爺翻誰的牌子?」

  琳琅只覺從耳上滾燙火熱,那一路滾燙的緋紅直燒到脖子下去。只道:「你真是不老成,這又關著你什麼事了?」畫珠吐一吐舌頭:「我不過聽說端主子失寵了,所以想看看哪位主子聖眷正隆。」

  琳琅道:「哪位主子得寵不都一樣,說你懶,你倒愛操心不相干的事。」忽然悵然道:「不知芸初現在怎麼樣了。」御前宮女,向來不告假不能胡亂走動,芸初自也不能來乾清宮看她。畫珠道:「好容易我來了,芸初偏又去了,咱們三個人是一塊兒進的宮,好得和親姊妹似的,可恨總不能在一塊兒……」只歎了口氣。琳琅忽然哧地一笑:「你原來還會歎氣,我以為你從來不知道發愁呢。」畫珠道:「人生在世,哪裡有不會發愁的。」

  琳琅與畫珠如今住同一間屋子,琳琅睡覺本就輕淺,這日失了覺,總是睡不著。卻聽見那邊炕上窸窸窣窣,卻原來畫珠也沒睡著。不由輕聲叫了聲:「畫珠。」畫珠問:「你還醒著呢?」琳琅道:「新換了這屋子,我已經三四天沒有黑沉的睡上一覺了。」又問:「你今天是怎麼啦,從前你頭一挨枕頭便睡著了,芸初老笑話你是瞌睡蟲投胎。」畫珠道:「今天萬歲爺跟我說了一句話。」

  琳琅不由笑道:「萬歲爺跟你說什麼話了,叫你半夜都睡不著?」

  畫珠道:「萬歲爺問我——」忽然頓住了不往下說,琳琅問:「皇上問你什麼了?」畫珠只不說話,過了片刻突然笑出聲來:「也沒什麼,快睡吧。」琳琅恨聲道:「你這壞東西,這樣子說一半藏一半算什麼?」畫珠閉上眼不做聲,只是裝睡,琳琅也拿她沒有法子。過得片刻,卻聽得呼吸均勻,原來真的睡著了,琳琅輾轉片刻,也朦朧睡去了。

  第二日卯時皇帝就往乾清門禦門聽政去了,乾清宮裡便一下子靜下來。做雜役的太監打掃屋子,拂塵拭灰。琳琅往禦茶房裡去了回來,畫珠卻叫住她至一旁,悄聲道:「适才太后那裡有人來,我問過了,如今芸初一切還好。」琳琅道:「等幾時有了機會告假,好去瞧她。」

  要告假並不容易,一直等到四月末,皇帝御駕出阜成門觀禾,乾清宮裡除了梁九功帶了御前近侍的太監們隨扈侍候,琳琅畫珠等宮女都留在宮裡。琳琅與畫珠先一日便向梁九功告了假,這日便去瞧芸初。

  誰知芸初卻被太后打發去給端嬪送東西,兩個人撲了個空,又不便多等,只得折返乾清宮去。方進宮門,便有小太監慌慌張張迎上來:「兩位姐姐往哪裡去了?魏諳達叫大夥兒全到直房裡去呢。」

  琳琅問:「可是出了什麼事?」那小太監道:「可不是出了事——聽說是丟了東西。」

  畫珠心裡一緊,忙與琳琅一同往直房裡去了。直房裡已經是黑壓壓一屋子宮女太監,全是乾清宮當差的人。魏長安站在那裡,板著臉道:「萬歲爺那只子兒綠的翡翠扳指,今兒早起就沒瞧見了。原沒有聲張,如今看來,不聲張是不成了。」便叫過專管皇帝佩飾的太監姜二喜:「你自己來說,是怎麼回事?」

  薑二喜哭喪著臉道:「就那麼一眨眼功夫……昨兒晚上還瞧著萬歲爺隨手摘下來撂那炕几上了,我原說收起來來著,一時忙著檢點版帶、佛珠那些,就混忘了。等我想起來時,侍寢的敬主子又到了。只說不礙事,誰知今兒早上就沒瞧見了。這會子萬歲爺還不知道,早上問時,我只說是收起來了。待會兒萬歲爺回宮,我可活不成了。」

  魏長安道:「查不出來,大夥兒全都活不成。或者是誰拿了逗二喜玩,這會子快交出來。」屋子裡靜得連根針掉地下也聽得見,魏長安見所有人的屏息靜氣,便冷笑一聲說:「既然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我也不客氣了。所有能近御前人,特別是昨天進過西暖閣的人,都給我到前邊來。」

  御前行走的宮女太監,只得皆出來,琳琅與畫珠也出來了。魏長安道:「這會子東西定然還沒出乾清宮,既然鬧出家賊來,咱們只好撕破了這張臉,說不得,一間間屋子搜過去。」琳琅回頭見畫珠臉色蒼白,便輕輕握了她的手,誰知畫珠將手一掙,朗聲道:「魏諳達,這不合規矩。丟了東西,大家雖然都有嫌疑,但你叫人搜咱們的屋子,這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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