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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第五章 六龍天上

  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入窗間伴懊儂。
  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

  ——納蘭容若《採桑子》

  因為摺子並沒有明發,所以明珠以密折謝罪,皇帝明知納蘭對那吹簫之人甚是嚮往,恐是顧忌明珠對婚事不悅,故而有此推搪作態。所以有意將摺子交給明珠,明珠果然誠惶誠恐,上專折謝罪。如今看來此事已諧,他握筆沉吟,那筆尖朱砂本舔得極飽,這麼一遲疑的功夫,「嗒」一輕響,一滴朱砂落在摺子上,極是觸目。皇帝微覺不吉,不由輕輕將摺子一推,擱下了筆。

  琳琅正捧了茶進來,見皇帝擱筆,忙將那小小的填漆茶盤奉上,皇帝伸手去接,因規矩不能與皇帝對視,目光微垂,不想瞥見案頭摺子上極熟悉的筆跡:「奴才伏乞小兒性德婚事……」頓時胸口一緊,手中不知不覺已經一松,只聽「咣啷」一聲,一隻竹絲白紋的粉定茶盞已經跌得粉碎,整杯滾燙的熱茶全都潑在禦案上,皇帝不由「呀」了一聲,她驟然回過神來,臉色煞白:「奴才該死!」見禦案上茶水幾狼藉,皇帝已經站了起來,她只嚇得面無人色:「萬歲爺燙著沒有?」

  皇帝見她怯怯的一雙明眸望著自己,又驚又懼,那模樣說不出的可憐。正待要說話,梁九功早就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來,一面替皇帝收拾衣襟上的水痕,轉頭就呵斥琳琅:「你這是怎麼當差的?今兒燙著萬歲爺了,就算拿你這條命也不夠抵換。」她本就臉色慘白,犯了這樣的大錯,連唇上最後一抹血色都消失不見,盈盈含淚,幾欲要哭出來了。強自鎮定,拿絹子替皇帝拭著衣襟上的水痕。

  因兩人距得極近,皇帝只覺幽幽一脈暗香襲來,縈繞中人欲醉,她手中那素白的絹子,淡緗色絲線繡的四合如意雲紋,讓人心裡忽得一動。梁九功一迭聲嚷:「快快去取燙傷藥。」早有小太監飛奔著去了,皇帝道:「朕沒燙著。」低頭見她手腕上已經起了一燎水泡,不覺道:「可燙著了不曾?」托住她的手肘,替她拉高了袖子,但見一截雪白藕臂,蓮青衣袖襯著,越發顯得如凝脂玉酥,那燙傷的紅痕更顯觸目,皇帝此時方覺得不妥,撒開了手,琳琅早就面紅耳赤,窘得說不出話來。

  幸得小太監已經取了燙傷藥來,梁九功見皇帝並未受傷,才算松了口氣。對著琳琅亦和顏悅色起來:「先下去上藥,燙傷了可不是頑的,這幾日可不必當差了。」

  她回到房中之後,雖上了藥,但手腕上一陣一陣燎痛,起坐不定,躺在床上閉目許久,才朦朧假寐。過不一會兒,畫珠下值回來,已經聽說她傷了手,便替她留了稀飯。又問她:「今日又是小四兒該班,你可有什麼要捎帶的?」本來禁宮之中,是不讓私傳消息的,但太監們有奉差出宮的機會,宮女們私下裡與他們交好,可往外夾帶家信,或是一二事物,不過瞞上不瞞下罷了。她們在御前行走,那些太監蘇拉們更是巴結,自然隔不了幾日便來奉承。

  琳琅心中難過,只搖一搖頭。畫珠見她神色有異,以為是适才受了梁九功的斥責,便安慰她說:「當差哪有不挨駡的,罵過就忘,可別想著了。好容易小四兒出去一遭,你不想往家裡捎帶什麼東西?」琳琅腕上隱隱灼痛,心中更是痛如刀絞,只低聲道:「我哪裡還有家。」輕輕歎了口氣,望著窗外,但見庭中花木扶疏,一架荼蘼正開得滿院白香,微風吹過,春陰似水,花深如海,寂寂並無人聲。

  開到荼蘼花事了,這遲遲春日,終究又要過去了。

  雖說太醫院秘制的傷藥極是靈驗,但燙傷後亦休養了數日,這一日重新當值,恰值皇帝前去天壇祈雨。天子祈雨,典章大事,禮注儀式自然是一大套繁文縟節,最要緊的是,要挑個好日子。欽天監所選良辰吉日,卻有一多半是要看天行事。原來大旱之下天子往天壇祭天祈雨,已經是最後的「撒手鐧」,迫不得已斷不會行。最要緊的是,皇帝祭天之後,一定要有雨下,上上大吉是祈雨當日便有一場甘霖,不然老天爺竟不給皇帝半分面子,實實會大大有損九五至尊受命於天的尊嚴。所以欽天監特意等到天色晦暗烏雲密佈,看來近日一場大雨在即,方報上了所挑的日子。

  己卯日皇帝親出午門,步行前往天壇祈雨。待御駕率著大小臣工緩步行至天壇,已然是狂風大作,只見半天烏雲低沉,黑壓壓的似要摧城。待得御駕返回禁城,已經是申初時刻,皇帝還沒有用晚膳。皇帝素例只用兩膳,早膳時叫起見臣子,午時進晚膳,晚上則進晚酒點心。還是太祖于馬背上征戰時立下的規矩。皇帝已經齋戒三天,這日步行數裡,但方當盛年,到底精神十足,反倒胃口大開,就在乾清宮傳膳,用了兩碗老米飯,吃得十分香甜。

  琳琅方捧了茶進殿,忽聽那風吹得窗子「啪」一聲就開了,太監忙去關窗,皇帝卻吩咐:「不用。」起身便至窗前看天色,只見天上烏雲翻卷,一陣風至,挾著萬線銀絲飄過。只見那雨打在瓦上劈叭有聲,不一會兒功夫,雨勢便如盆傾瓢潑,殿前四下裡便騰起濛濛的水氣來,皇帝不覺精神一振,說了一聲:「好雨!」琳琅便端著茶盤屈膝道:「奴才給主子道喜。」

  皇帝回頭見是她,便問:「朕有何喜?」

  琳琅道:「大雨已至,是天下黎民久旱盼得甘霖之喜,自然更是萬歲爺之喜。」皇帝心中歡喜,微微一笑,伸手接了茶,方打開蓋碗,已覺有異:「這是什麼?」

  琳琅忙道:「萬歲爺今日步行甚遠,途中必定焦渴,晚膳又進得香,所以奴才大膽,叫禦茶房預備了杏仁酪。」

  皇帝問:「這是回子的東西吧。」琳琅輕聲應個「是。」皇帝淺嘗了一口,那杏仁酪以京師甜杏仁用熱水泡,加爐灰一撮,入水,候冷,即捏去皮,用清水漂淨,再量入清水,兌入上用江米,如磨豆腐法帶水磨碎成極細的粉。用絹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調、煮熟,兌了奶子,最後加上西洋雪花洋糖,一盞津甜軟糯,皇帝只覺齒頰生香,極是甘美。道:「這個甚好,杏仁又潤肺,你想得很周到。」問:「還預備有沒有?」

  琳琅答:「還有。」皇帝便說:「送些去給太皇太后。」琳琅便領旨出來,取了提盒來裝了一大碗酪,命小太監打了傘,自己提了提盒,去慈甯宮太皇太后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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