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一八


  容若並不做聲,納蘭夫人不由紅了眼圈,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心裡還記著你妹妹——這麼些年來,你的苦,額娘都知道。可是,你不得不死了這份心啊。琳琅那孩子縱有千般好,萬般好,她也只是一個籍沒入官的罪臣孤女。便如老太太當日那樣疼她,末了還不是眼睜睜只得送她進宮去。」

  容若心如刀割,只緊緊抓著袍襟,手背上泛起青筋,那手亦在微微發抖。跪得久了,四肢百骸連同五腑六髒似都麻木了,可是這幾句話便如重新剖開他心裡的傷,哪裡敢聽,哪裡忍聽?可納蘭夫人的字字句句便如敲在他心上一樣:「我知道你心裡怨恨,可你終究要為這闔家上下想想,你父親對你寄予厚望,老太太更是疼你,衛家牽涉鼇拜大案,依你父親的說法,這輩子都是罪無可恕,只怕連下輩子,也只得祈望天恩。康熙八年的那場滔天大禍,我可是記得真真兒的,那衛家是什麼樣的人家?亦是從龍入關,世代功勳,鐘鳴鼎食的人家,說是獲罪,立時就抄了家。那才真叫家破人亡,衛家老太爺上了年紀,犯了痰症,只拖了兩天就去了,反倒是個有福的。長房裡的男人都發往甯古塔與披甲人為奴,女眷籍沒入官。一門子老的老,小的小,頓時都和沒腳蟹似的,憑誰都能去糟踐,你沒見過那情形,瞧著真真叫人心酸。」

  他如何不曉得……正是冬日,剛剛下了一點小雪,自己笑吟吟的進上房,先請下安去:「老太太。」卻聽祖母道:「去見過你妹妹。」嫋嫋婷婷的小女兒,渾身猶帶著素孝,屈膝叫了聲:「大哥哥」,他連忙攙起來,清盈盈的眼波裡,帶著隱隱的哀愁,叫人心疼得心軟……那一雙瞳仁直如兩丸黑寶石浸在水銀裡,清澈得如能讓他看見自己……有好一陣子,他總無意撞見她默默垂淚。那是想家,卻不敢對人說,連忙的拭去,重又笑顏對人。可那笑意裡隱約的哀愁,越發叫人心疼……

  家常總是不得閒,一從書房裡下來,往她院子裡去,窗前那架鸚鵡,教會了它念他的新詞:「休近小闌幹,夕陽無限山……」可憐無數山……隱隱的翠黛蛾眉,癡癡的小兒女心事……轟然竟是天翻地覆……任他如何,任她如何……心中惟存了萬一的指望,可如何能夠逆天而還?這天意,這聖諭,這父命……一件件,一層層,一重重,如萬鈞山石壓上來,壓得他粉身碎骨,粉身碎骨並不足惜,可他哪怕化作齏粉,如何能夠挽回萬一?

  母親拿絹子拭著眼淚:「琳琅到我們家來這麼些年,咱們也沒虧待過她,吃的、用的,都和咱們家的姑娘一樣。老太太最是疼她,我更沒藏過半分私心,舉凡是份例的東西,都是挑頂尖兒的給她,那孩子確實可人疼啊。可是又有什麼法子,哪怕有一萬個捨不得,哪裡能違逆了內務府的規矩法度。到了如今,你就算不看在額娘生你養你一場,你忍心叫老太太再為你著急傷心?就算你連老太太和我都絲毫不放在心上,你也要替琳琅想想,萬一叫旁人知道你的糊塗心思,你們自己確是清清白白,可旁人哪裡會這樣想。她到時便渾身是嘴也說不清,在宮裡還能有活命麼?聽額娘一句勸,這都是命,我的兒,憑你再怎麼,如何掙得過天命去?」

  容若本來是孤注一擲,禁不住母親一路哭,一路說,想起昔日種種,皆如隔世。那些年的光陰,一路走來,竟都成了枉然,而今生竟然再已無緣。無法可避宮門似海,聖命如天,心中焦痛如寸寸腸斷,念及母親适才為了自己痛哭流涕,拳拳慈愛之心,哪忍再去傷她半分,更何況琳琅……琳琅……一念及這個名字,似乎連呼吸都痛徹心扉,自己如何能夠累及她,這麼多年……她哪怕仍和自己是一樣的心思,可自己哪裡能夠再累及她……怎麼能夠再累及她……心中輾轉起伏,盡是無窮無盡的悲涼。只覺這祠堂之中,黯黯如茫茫大海,將自己溺斃其中,一顆心灰到極處,再也無半分力氣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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