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一七


  承香回到翊坤宮,惠嬪正與宮女開解交繩,見她回來,將臉一揚,摒退了眾人,承香便將适才的情形細細的講了一遍,惠嬪點頭道:「這丫頭素來知道好歹,往後的事,咱們相機再作打算。」又吩咐承香:「明兒就是二太太生日,咱們的禮,打發人送去了沒有?」承香道:「我才剛進來,已經打發姚安送去了。」

  這一日雖只是暖壽,明珠府裡也請了幾班小戲,女眷往來,極是熱鬧。姚安原是常來常往的人,門上通傳進去,明珠府管家安尚仁親自迎到抱廈廳裡坐了,又親自斟了碗茶來,姚安忙道了生受。安尚仁笑道:「原本該請公公到上房裡坐,可巧兒今兒康王福晉過來了,太太實在不得閒,再三命我一定要留公公吃兩杯酒。」姚安笑道:「太太的賞,原本不敢不受,可安總管也知曉宮裡的規矩,咱家不敢誤了回宮的時辰,實實對不住太太的一片盛情了。」安尚仁笑道:「我知道主子跟前,一刻也離不了公公呢。」姚安笑道:「安總管過譽,不過是主子肯抬舉咱家罷了。」說笑了片刻,姚安就起身告辭。

  安尚仁親自送走了姚安,返身進來,進了儀門,門內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的。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房鑽山,軒昂壯麗,乃是明珠府正經的上房。安尚仁只順著那抄手遊廊一轉,東廊下三間屋子,方是納蘭夫人日常起居之地。此時六七個丫頭都屏息靜氣,齊齊垂手侍立在廊下。

  安尚仁方踏上臺階,已聽到屋內似是明珠的聲音,極是惱怒:「你一味回護著他,我倒要看看,你要將他回護到什麼地步去。」安尚仁不敢進去,微一躊躇,只見太太屋裡的大丫頭霓官,向他只使眼色。他於是退下來,悄聲問霓官:「老爺怎麼又在生氣?」

  霓官道:「今兒老爺下了朝回來,臉色就不甚好,一進門就打發人去叫大爺。」安尚仁聽見說,一抬頭只瞧哈哈珠子已經帶了容若來,容若聞說父親傳喚,心中亦自忐忑,見院中鴉雀無聲,丫頭們都靜默垂首,心中越發知道不好。霓官見了他,連連的向他使眼色,一面就打起簾子來。

  容若只得硬著頭皮進去,只見父親坐在炕首,連朝服都沒有脫換,手裡一串佛珠,數得啪啪連聲,又快又急。而母親坐在下首一把椅子上,見著了他卻是欲語又止,他打了個千,道:「兒子給父親大人請安。」明珠卻將手中佛珠往炕几上一撂,騰一聲就站了起來,幾步走到他面前:「你還知道我是你父親?我如何生了你這樣一個逆子!」納蘭夫人怕他動手,連忙攔在中間,道:「教訓他是小,外頭還在客人在,老爺多少替他留些顏面,且老爺自己更要保重,別氣壞了自個兒的身子。」明珠怒道:「他半分顏面都不替我掙,我何必給他留顏面?我也不必保重什麼,哪日若叫這逆子生生氣死了我,大家清淨!」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往他身上一摔:「這是什麼?你竟敢瞞著我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容若拾起來看,原來是一道白摺子,正是自己的筆跡,心裡一跳,默不作聲只跪在當地。明珠恨聲道:「今兒梁公公悄悄打發人將這個給我,我打開一瞧,只唬得魂飛魄散。皇上賜婚,那是天大的恩典,聖恩浩蕩,旁人做夢都想不來的喜事,你這個無法無天的東西,竟然敢私自上折請辭。皇上這是瞧在我的老臉上,不和你這不識抬舉的東西計較,皇上若是將摺子明發,我瞧你如何收場!」

  納蘭夫人見他怒不可抑,怕兒子吃虧,勸道:「老爺先消消氣,有話慢慢說,冬郎臉皮薄,皇上賜婚,他辭一辭也不算什麼。」明珠冷笑一聲:「真真是婦孺之見!你以為聖命是兒戲麼?皇上漫說只是賜婚,就算今天是賜死,咱們也只能向上磕頭謝恩。」指著容若問:「你這些年的聖賢書,都讀到哪裡去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連三歲小兒皆知的道理,你倒敢違抗聖命!只怕此事叫旁人知曉,參你一本,說你目無君父,問你一個大不敬,連為父也跟著你吃掛落,有教子無方之罪!」

  容若道:「皇上若是怪罪下來,兒子一人承擔,決不敢連累父親大人。」

  明珠氣得渾身發抖,指著他,只是嘴唇哆嗦著,半晌說不出話來。轉頭四顧並無稱手之物,隨手操起高幾上一隻鈞窯花瓶,狠狠向他頭上摜去,納蘭夫人見他下這樣的狠手,怕傷到兒子,從中攔阻,亦被推了個趔趄,容若雖不敢躲閃,但到底那花瓶砸得偏了,「咣啷」粉碎,瓷片四濺迸起,有一片碎瓷斜斜削過容若的額際,頓時鮮血長流。明珠猶未平氣,見壁上懸著寶劍,扯下來便要拔劍,納蘭夫人嚇得面無人色,死死抱住明珠的手臂,只道:「老爺,老爺,旁的不想,冬郎明兒還要去當值,萬一皇上若問起來,可叫他怎麼回奏。」

  外頭的丫頭見老爺大發雷霆,早就黑壓壓跪了一地,明珠聽見夫人如是說,喟然長歎一聲,手裡的劍就慢慢低了下去,納蘭夫人見兒子鮮血滿面,連眼睛都糊住了,急痛交加,慌忙拿手絹去拭,那血只管往外湧,如何拭得乾淨。納蘭夫人不由慌了神,拿絹子按在兒子傷口上,那血順著絹子直往下淌,納蘭夫人禁不住熱淚滾滾,只說:「這可怎麼是好。」明珠見容若血流不止,那情形甚是駭人,心下早自悔了,一則心疼兒子,二則明知皇帝素來待容若親厚,見他顏面受傷,八成是要問的。不由頓足喝問:「人都死到哪裡去了?」外頭丫頭婆子這才一擁進來,見了這情景,也都嚇得慌了手腳,還是納蘭夫人的陪房瑞嬤嬤經事老成,三步並作兩步走至案前,就將那宣德爐裡的香灰抓了一大把,死死的按在容若的頭上,方才將血止住。

  容若衣襟之上淋淋漓漓全是鮮血,又是香灰又是藥粉,一片狼藉,那樣子更是駭人。明珠便有一腔怒火也再難發作,終究嗐了一聲,只是道:「瞧著你這不成材的東西就叫我生氣,今兒不許吃晚飯,到祠堂裡跪著去!」納蘭夫人亦不敢再勸,只是坐在那裡垂淚,兩個丫頭攙了納蘭出去,帶他去祠堂裡罰跪。

  那樣硬的青磚地,不過片刻,膝頭處便隱隱生痛,祠堂裡光線晦暗,綠色湖縐的帳帷總像是蒙著一層金色的細灰,香煙嫋嫋裡只見列祖列宗的畫像,那樣的眉,那樣的眼,微微低垂著,仿佛於世間萬事都無動於衷。雕花長窗漏進來的日光,淡而薄的烙在青磚地上,依稀看得出富貴萬年花樣。芙蓉、桂花、萬年青,一枝一葉鏤刻分明,便是富貴萬年了。這樣好的口彩,一萬年……那該有多久……久得自己定然早已化成了灰,被風吹散在四野裡……跪得久了,雙膝已經發麻,額上的傷口卻一陣趕似一陣火燒火燎般灼痛。可是任憑傷處再如何痛,都抵不住心口那微微的疼,仿佛有極細的絲線牽扯在那裡,每一次心跳都涉起更痛的觸感。這樣多年,他已經死了心,斷了念,總以為可以不慟不怒,可是為何還叫他能瞥見一線生機。便如窒息的人突然喘過氣來,不過片刻,卻又重新被硬生生殘忍的扼住喉頭。

  琳琅……琳琅……

  這名字便如在胸中喚了千遍萬遍,如何可以忘卻,如何可以再次眼睜睜的錯失……哪怕明知無望,他總還是希冀著萬一,他與她,如果註定今世無緣,那麼他總可以希冀不再累及旁人,總可以希冀日後的寂寞與寧靜……

  外面有細微的腳步聲,大丫頭荷葆悄悄道:「太太來了。」他一動不動跪在那裡,納蘭夫人見著,心中一酸,含淚道:「我的兒,你但凡往日聽我一句勸,何至於有今日。」一面說,一面只是拭淚。納蘭夫人身後跟著丫頭霓官,手裡托著一隻翠鈿小匣,便交與荷葆。納蘭夫人道:「這原是皇上賞給你父親的西洋傷藥,說是止血化瘀最是見效,用後不留疤痕的。才剛你父親打發人從外頭拿進來。」含淚道:「你父親嘴裡雖不說,其實疼你的心,和老太太、和我,都是一般的。」

  容若紋絲不動跪在那裡,沉默片刻,方才道:「兒子明白。」

  納蘭夫人拭著眼淚,輕輕歎了口氣,說:「你父親時常拘著你,你要體諒他的心。他有他的難處,如今咱們家聖眷優渥,尊榮富貴,皇上待你又親厚,賜婚這樣的喜事,旁人想都想不來,你莫要犯了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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