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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第四章 蕭瑟蘭成

  蕭瑟蘭成看老去,為怕多情,不作憐花句。閣淚倚花愁不語,暗香飄盡知何處。
  重到舊時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蓮苦。休說生生花裡住,惜花人去花無主。

  ——納蘭容若《蝶戀花》

  皇帝日常在宮中只乘肩輿,宮女太監捧了提爐唾壺犀拂諸色器物跟在後頭,一列人逶邐往太后那裡去。皇帝素來敬重太后,過了垂花門便下了肩輿,劉進忠待要通報御駕,也讓他止住了,只帶了隨身兩名太監進了宮門。

  方轉過影壁,只聽院中言笑晏晏,卻是侍候太后的宮女們,在殿前踢毽子作耍。暮春時節,院中花木鬱鬱鬱蔥蔥,廊前所擺的大盆芍藥,那花一朵朵開得有銀盤大,姹紫嫣紅在綠葉掩映下格外嬌豔。原來這日太后頗有興致,命人搬了軟榻坐在廊前賞花,許了宮女們可以熱鬧玩耍,她們都是韶華年紀,哪個不貪玩?況且在太后面前,一個個爭先恐後,踢出偌多的花樣。

  皇帝走了進去,眾人都沒有留意,只見背對著影壁的一個宮女身手最為伶俐,由著單、拐、踱、倒勢、巴、蓋、順、連、扳托、偷、跳、篤、環、岔、簸、摜、撕擠、蹴……踢出裡外簾、聳膝、拖槍、突肚、剪刀拋、佛頂珠等各色名目來。惹得眾人都拍手叫好,她亦越踢越俐落,連廊下的太后亦微笑點頭。侍立太後身畔的英嬤嬤一抬頭見了皇帝,脫口叫了聲:「萬歲爺!」

  眾人這才忽啦啦都跪下去接駕,那踢毽子的宮女一驚,腳上的力道失了準頭,毽子卻直直向皇帝飛去,她失聲驚呼,皇帝舉手一掠,眼疾手快卻接在了手中。那宮女誠惶誠恐的跪下去,因著時氣暖和,又踢了這半日的鍵子,一張臉上紅彤彤的,額際汗珠晶瑩,極是嬌憨動人。

  太后笑道:「畫珠,瞧你這毛手毛腳的,差點衝撞了御駕。」那畫珠只道:「奴才該死。」忍不住偷偷一瞥皇帝,不想正對上皇帝的線視,忙低下頭去,不覺那烏黑明亮的眼珠子一轉,如寶石一樣熠熠生輝。

  皇帝對太后身邊的人,向來很客氣。便說:「都起來吧。」隨手將毽子交給身後的趙昌,自己先給太后請了安。太后忙叫英嬤嬤:「還不拿椅子來,讓你們萬歲爺坐。」

  早有人送過椅子來,太后道:「今兒日頭好,花開得也好,咱們娘倆兒就在這兒說話罷。」皇帝應了一聲,便伴太后坐下來。英嬤嬤早就命那些宮女都散了去,只留了數人侍候。太后因見皇帝只穿著藏青色緙絲團龍夾袍,便道:「現在時氣雖暖和,早晚卻還很有些涼,怎麼這早晚就換上夾的了?」

  皇帝道:「因歇了午覺起來,便換了夾衣。兒子這一回去,自會再加衣裳。」太后點一點頭,道:「四執庫的那些人,都是著三不著四的,梁九功雖然盡心,也是有限。說到這上頭,還是女孩子心細,乾清宮的宮女,有三四個到年紀該放出去了吧?」回頭便瞧了英嬤嬤一眼,英嬤嬤忙道:「回太后的話,上回貴主子來回過您,說起各宮裡宮女放出去的事,乾清宮是有四個人到年紀了。」

  太后便點一點頭:「那要早早的叫那些小女孩子們好生學著,免得老人放了出去,新的還當不了差事。」忽想起一事來,問:「如今替皇帝管著衣裳的那宮女,叫什麼?」英嬤嬤道:「叫芸初。」太后問:「是不是上回打梅花絡子那個孩子,容長臉兒,模樣長得很秀氣?」英嬤嬤道:「回太后的話,正是她。」太后道:「那孩子手倒巧,叫她再來替我打幾根絡子。」皇帝笑道:「太后既然瞧得上,那是她的福分,從今後叫她來侍候太后便是了。」梁九功忙命芸初上來給太后磕頭。

  太后笑道:「我也不能白要你的人。」便向侍立身旁的畫珠一指:「這個丫頭雖然淘氣,針線上倒是不錯,做事也還妥當,打今兒起就叫她過去乾清宮,學著侍候衣裳上的事吧。」

  皇帝答:「太后總是替兒子想著,兒子不能常常承歡膝下,這是太后身邊得力的人,替兒子侍候著太后,兒子心裡反倒安心些。」

  太后微笑道:「正因瞧著這孩子不錯,才叫她去乾清宮,你身邊老成些的人都要放出去了,這一個年紀還小,叫她好生學著,還能多服侍你幾年。」皇帝聽她如是說,只得應了個「是」。

  太后因見那天上碧藍一泓,萬里無雲,說:「這天晴得真通透。」皇帝道:「從正月裡後,總是晴著,二月初還下過一場小雪,三月裡京畿直隸滴雨未下,赤地千里,春旱已成,只怕這幾日再晴著,這春上的農事便耽擱過去了。」

  太后道:「國家大事,我一個婦道人家原不該多嘴,只是這祈雨,前朝皆有命王公大臣代祈之例,再不然,就算你親自往天壇去,只要事先虔誠齋戒,也就罷了。」

  皇帝道:「兒子打算步行前往天壇,只是想以虔心邀上蒼垂憐,以甘霖下降,解黎民旱魃之苦。太皇太后曾經教導過兒子,天下萬民養著兒子,兒子只能以誠待天下萬民。步行數裡往天壇祈雨,便是兒子的誠意了。」

  太后笑道:「我總是說不過你,你的話有理,我不攔著你就是了。不過大日頭底下,不騎馬不坐轎走那樣遠的路……」

  皇帝微微一笑道:「太后放心,兒子自會小心。」

  芸初回到乾清宮,只得收拾行李,預備挪到慈甯宮去。諸人給她道了喜,皆出去了,只餘琳琅在屋子裡給她幫忙,芸初她打疊好了鋪蓋,忽然怔怔的落下淚來,忙抽了肋下的手巾出來拭。琳琅見她如此,亦不免心中傷感,道:「快別這麼著,這是犯大忌諱的。」芸初道:「我一早也想過這一日,總歸是我福薄罷了。」又道:「御前的差事便是這樣,你不擠兌人,旁人也要擠兌你。自打我到這裡來,多少明的暗的,連累表姐都聽了無數的冷言冷語。到底挪出我去了,他們才得意。」琳琅過了半晌方道:「其實去侍候太后也好,過兩年指不定求個恩典能放出去。」芸初歎了口氣,道:「如今也只得這樣想了。」對琳琅道:「好妹妹,如今我要去了,你自己個兒要保重。這最是個是非之地,大家臉上笑嘻嘻,心裡可又是另一樣,梁諳達倒罷了,他若能照應你,那就是最好了,魏諳達與趙諳達……」說到這裡,停了一停,說:「琳琅,你聰明伶俐,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只可惜咱們姐妹一場,聚了不過這幾日,我又要走了。唉,咱們做奴才的,好比那春天裡的楊花,風吹到哪裡是哪裡,如何能有一點自己個兒的主張?我這一去,不曉得幾時還能見著。」

  琳琅聽她這樣說,心下悲涼,只勉強道:「好端端的如何這樣說,況且咱們離得又不遠,我得了空便去瞧你就是了。」芸初將她的手握一握,低聲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向來不重那些事,可是在這乾清宮裡,若想要站得穩腳跟兒,除非有根有基。我好歹是表姐照應,如今也不過這樣下場。你孤零零一個人,以後萬事更要小心。如今太后打發畫珠過來……」一句話猶未完,忽聽外面芳景的聲音喚:「琳琅,琳琅!」琳琅只得答應著,推門出來看時,芳景悄聲對她道:「惠主子打發人瞧你來了。」

  原是惠嬪名下掌事的宮女承香,琳琅蹲身便欲一福,承香連忙扯住,道:「姑娘快別這樣多禮。」拉著她的手,笑吟吟道:「我們主子說,老早就想來瞧瞧姑娘,可恨宮裡的規矩,總是不便。前兒主子對我提起姑娘來,還又歡喜又難過。歡喜的如今姑娘出息得這樣,竟是十分的人才,又在御前當上差,真真替家裡掙臉。難過的是雖說一家人,宮禁森嚴,日常竟不得常常相見。」琳琅道:「難為惠主子惦記。」承香笑道:「主子說了,她原是姑娘嫡親的表姐,在這宮裡,她若不惦記、幫襯著姑娘,還有誰惦記、幫襯著姑娘呢?姑娘放心,主子叫我告訴姑娘,老太太這一程子身子骨十分硬朗,聽說姑娘如今在宮裡出息了,十分歡喜。」琳琅聽見說老太太,眼圈一紅,忙忙的強自露出個笑顏:「姐姐回去,替我向惠主子磕頭,就說琳琅向惠主子請安。」承香勸慰了數句,又悄悄的將一包東西交給她:「這是我們主子送給姑娘的,都是些胭脂水粉,姑娘用著,比內務府的分子強。」琳琅推辭不過,只得收下,承香又與她說了幾句親密情厚的話,方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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