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一〇


  她臉上一紅,低下頭去。見自己赤足踏在碧水間,越發窘迫,忙想上岸來,不料泥灘上的卵石極滑,急切間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幸得那人眼明手快,在她肘上托了一把,她方站穩妥了。她本已經窘迫到了極處,滿俗女孩兒家的腳是極尊貴的,等閒不能讓人瞧見,當著陌生男子的面這樣失禮,琳琅連耳根子都紅得像要燒起來,只得輕聲道:「勞駕你轉過臉去,我好穿鞋。」

  只見他怔了一下,轉過身去。她穿好鞋子,默默向他背影請個安算是答謝,便悄然順著河岸回去了。她步態輕盈,那男子立在那裡,沒聽到她說話,不便轉過身來。只聽河水嘩嘩,風吹著四面樹木枝葉簌然有聲,佇立良久,終於忍不住回過頭來,只見月色如水,葦葉搖曳,哪裡還有人。

  他微一躊躇,雙掌互擊「啪啪」兩聲輕響。林木之後便轉出兩名侍衛,躬身向他行禮。他向枯木枝上那方絹白一指:「那是什麼?」

  一名侍衛便道:「奴才去瞧。」卻行而退,至河岸方微側著身子去取下,雙手奉上前來給他:「主子,是方帕子。」他接在手裡,白絹帕子微濕,帶著河水鬱青的水氣,夾著一線幽香,淡緗色絲線繡出四合如意雲紋,極是清雅的花樣。

  琳琅回到帳中,心裡猶自怦怦直跳。只不知對方是何人,慌亂間他的衣冠也沒瞧出端倪。心裡揣摩大約是隨扈行獵的王公大臣,自己定是胡亂闖到人家的行轅營地裡去了,心下惴惴不安。玉箸派去送衣裳的人已經回來了,說道:「芸初姑娘沒口子的道謝,梁諳達見了極是歡喜,也說要改日親自來拜謝姑姑呢。」玉箸笑道:「謝我不必了,謝琳琅的巧手就是了。」一低頭見了琳琅的鞋,「哎喲」了一聲道:「怎麼濕成這樣?」琳琅這才想起來,隨口說:「我去河邊洗手,打濕了呢。」

  忙去換下濕鞋。

  第二日琳琅在帳中熨衣,忽聽芸初的聲音在外面問:「玉姑姑在嗎?梁諳達瞧您來了。」玉箸忙迎出去,先請安笑道:「諳達這可要折煞玉箸了。」梁九功只是笑笑:「玉姑不用客氣。」舉目四望:「昨兒補衣裳的是哪一位姑娘?」玉箸忙叫了琳琅來見禮。琳琅正待蹲身請安,梁九功卻連忙一把攙住:「姑娘不要多禮,虧得你手巧,咱們上下也沒受責罰。今兒萬歲爺見了那衣裳,還問過是誰織補的呢。」芸初在一旁,只是笑盈盈的,玉箸忙叫人沏茶,芸初悄悄對琳琅道:「梁諳達這回是真的歡喜,所以才特意過來瞧你呢。」到底人多,不便多說,輕輕在琳琅手腕上一捏,滿臉只是笑容。梁九功又誇獎了數句,方才去了。

  他回禦營去,帳門外的小太監悄悄迎上來:「諳達回來了?王爺和納蘭大人在裡面陪皇上說話呢。」梁九功點一點頭,躡步走至大帳中。那禦營大帳地下俱鋪羊氈,踏上去悄無聲息。只見皇帝居中而坐,神色閒適。裕親王向納蘭性德笑道:「容若,前兒晚上吹簫的人,果然是名女子。咱們打賭賭輸了,你要什麼彩頭,直說吧。」納蘭只是微微一笑:「容若不敢。」皇帝笑道:「那日聽那簫聲,婉轉柔美,你說此人定是女子,朕亦以為然。只有福全不肯信,巴巴兒的還要與你賭,眼下輸得心服口服了。」福全道:「皇上聖明。」笑容可掬向容若道:「願賭服輸,送佛送到西,依我瞧你當晚似對此人大有意興,不如我替你求了皇上,將這個宮女賜給你。一舉兩得,也算是替皇上分憂。」皇帝與兄長的情誼素來深厚,此時微笑:「你賣容若人情倒也罷了,怎麼還扯上為朕分憂的大帽子?」

  福全道:「皇上不總也說:『容若鶼鰈情深,可惜情深不壽,令人扼腕嘆息。』那女子雖只是名宮人,但才貌皆堪配容若,我替皇上成全一段佳話,當然算是為君分憂。」

  納蘭道:「既是後宮宮人,臣不敢僭越。」

  皇帝道:「古人的『篷山不遠』『紅葉題詩』俱是佳話,你才可比宋子京,朕難道連趙禎的器量都沒有?」

  福全便笑道:「皇上仁心淳厚,自然遠勝宋仁宗。不過這些個典故的來龍去脈,我可不知道。」他弓馬嫺熟,于漢學上頭所知卻有限。皇帝素知這位兄長的底子,便對納蘭道:「容若,裕親王考較你呢,你講來讓王爺聽聽。」

  納蘭便應了聲:「嗻」,說道:「宋祁與兄宋庠皆有文名,時人以大宋、小宋稱之。一日,子京過繁台街,適有宮車經過,其中有一宮人掀簾窺看子京,說道:『此乃小宋也。』子京歸家後,遂作《鷓鴣天》,詞曰:『畫轂雕鞍狹路逢,一聲腸斷繡簾中。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金作屋,玉為籠,車如流水馬如龍。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詞作成後,京城傳唱,並傳至宮中。仁宗聽到後,知此詞來歷,查問宮人:『何人呼『小宋』?』那宮人向仁宗自陳。仁宗又召子京問及此事。子京遂以實情相告。仁宗道:『蓬山不遠。』即將此宮人賜予子京為妻。」

  他聲音清朗,抑揚頓挫,福全聽得津津有味,道:「這故事倒真是一段佳話。皇上前兒夜裡吹簧,也正好引出一折佳話。」皇帝笑道:「咱們這段佳話到底有一點美中不足,是夜當命容若來吹奏,方才是十成十的佳話。」

  君臣正說笑間,虞卒報至中軍,道合圍已成,請旨移駕看城。皇帝聞奏便起身更衣,納蘭領著侍衛的差事,皇帝命他馳馬先去看城。福全侍立一旁,見尚衣的太監替皇帝穿上披掛,皇帝回頭見梁九功捧了帽子,問:「找著了?」

  梁九功答:「回皇上話,找著那織補衣裳的人了,原是在浣衣房的宮女。皇上沒有吩咐,奴才沒敢驚動,只問了她是姓衛。」皇帝道:「朕不過覺得她手巧,白問一句罷了,回頭叫她到針線上當差罷。」

  梁九功「嗻」了一聲。皇帝轉臉問福全:「那吹簫的宮女,我打算成全容若。你原說打聽到了,是在哪裡當差?」福全聽到适才的梁九功的一番話,不由想了一想,一抬頭正瞧見宮女捧了皇帝的大氅進來,靈機一動,答道:「那宮女是四執庫的。」

  皇帝道:「這樁事情就交由你去辦,別委屈容若。」福全只道:「皇上放心。」皇帝點一點頭,轉臉示意,敬事房的太監便高聲一呼:「起駕!」

  清晨前管圍大臣率副管圍及虞卒、八旗勁旅、虎槍營士卒與各旗射生手等出營,迂道繞出圍場的後面二十裡,然後再由遠而近

  把獸趕往圍場中心合圍。圍場的外面從放圍的地方開始,伏以虎槍營士卒及諸部射生手。又重設一層,專射圍內逃逸的獸,而圍內的獸則例不許射。皇帝自禦營乘騎,率諸扈從大臣侍衛及親隨射生手、虎槍手等擁護由中道直抵中軍,只見千乘萬騎拱衛明黃大纛緩緩前行,扈從近臣侍衛,按例皆賞穿明黃缺襟行褂,映著日頭明晃晃一片燦然金黃。

  在中軍前半裡許,御駕停了下來,納蘭自看城出迎,此時一直隨侍在御駕之側,跟隨周覽圍內形勢,皇帝見合圍的左右兩翼紅、白兩纛齊到看城,圍圈已不足二三裡,便吩咐:「散開西面。」專事傳旨的御前侍衛便大聲呼喚:「有旨,散開西面!」只聽一聲迭一聲飛騎傳出:「有旨,散開西面……」遠遠聽去句句相接,如同回音。這是網開一面的天恩特敕,聽任野獸從此面逃逸,圍外的人也不准逐射。圍內野獸狼突豕奔,亂逃亂竄。皇帝所執禦弓,弓幹施朱漆纏以金線,此時拈了羽箭在手裡,「奪」一聲弦響,一箭射出,將一隻竄出的麅子生生釘死在當地。三軍縱聲高呼:「萬歲!」山響如雷,行圍此時方始,只見飛矢如蝗,密如急雨,皇帝卻駐馬原地,看諸王公大臣射生手等馳逐野獸,這是變相的校射了,所以王公大臣以下,人人無不奮勇當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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