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琳琅的鋪蓋正在玉箸之側,她輾轉半晌,難以入眠,只靜靜聽著帳外的坼聲,遠遠像是打過三更了。帳中安靜下來,聽得熟睡各人此起彼伏的微鼾之聲。人人都睡得酣然沉香了,她不由自主便輕輕歎了口氣。玉箸卻低低問:「還沒睡著麼?」琳琅忙輕聲歉然:「我有擇席的毛病,定是吵著姑姑了。」玉箸說:「我也是換了地頭,睡不踏實。」頓了頓,依舊聲如蠅語:「今兒瞧那情形,裕王爺倒像是有所觸動,只怕你可望有所倚靠了。」雖在暗夜裡,琳琅只覺得雙頰滾燙,隔了良久方聲如蚊蚋:「姑姑,連你也來打趣我?」玉箸輕聲道:「你知道我不是打趣你,裕王爺是皇上的兄長,敕封的親王。他若開口向皇上或太后說一聲,你也算是出脫了。」琳琅只是不做聲,久久方道:「姑姑,我沒有那樣天大的福氣。」

  玉箸也靜默下來,隔了許久卻輕輕歎了一聲,道:「老實說,假若裕王爺真開口問皇上討了你去,我還替你委屈,你的造化應當還遠不止這個才是。」她聲音極低,琳琅駭異之下,終究只低低說:「姑姑你竟這樣講,琳琅做夢都不敢想。」玉箸這些日子所思終於脫口而出,心中略慰,依舊只是耳語道:「其實我在宮裡頭這些年,獨獨遇上你,叫人覺著是個有造化的。姑姑倚老賣個老,假若真有那麼一日,也算是姑姑沒有看走眼。」琳琅從被下握了她的手:「姑姑說得人怕起來,我哪會有那樣的福分。姑姑別說這些折煞人的話了。」玉箸輕輕在她手上拍了一拍,只說:「睡罷。」

  第二日卻是極晴朗的好天氣,因行圍在外諸事從簡,人手便顯得吃緊。琳琅見衣裳沒有洗出來,便自告奮勇去幫忙洗浣。春三月裡,芳草如茵,夾雜野花紛亂,一路行去驚起彩蝶飛鳥,四五個宮人抬了大筐的衣物,在水聲濺濺的河畔浣洗。

  琳琅方洗了幾槌,忽然「哎呀」了一聲,她本不慣在河畔浣衣,不留神卻叫那水濡濕了鞋,腳下涼絲絲全濕得透了。見幾個同伴都赤著足踩在淺水之中,不由笑道:「雖說是春上,踏在水裡不涼麼?」一位宮女便道:「這會子也慣了,倒也有趣,你也下來試試。」琳琅見那河水碧綠,清澈見底,自己到底有幾分怯意,笑道:「我倒有些怕——水流得這樣急呢。」旁邊宮女便說笑:「這樣淺的水,哪裡就能沖走你?」琳琅只是搖頭笑道:「不成,我不敢呢。」正在笑語晏晏間。忽見一個小宮女從林子那頭尋來,老遠便喘吁吁的喊:「琳琅姐姐,快,快……玉姑姑叫你回去呢。」

  琳琅不由一怔,手裡的一件江綢衫子便順水漂去了,連忙伸手去撈住。將衣筐衣槌交給了同伴,跟著小宮女回營帳去。只見芸初正坐在那裡,琳琅笑道:「我原猜你應該也是隨扈出來,只是怎麼有工夫到我們這裡來?」按規矩御前當差的人,是不得隨意走動的,芸初略有憂色,給她瞧一件石青夾衣,琳琅見那織錦是妝花龍紋,知道是禦衣,那衣肩上卻撕了寸許來長的一道口子。芸初道:「萬歲爺今天上午行圍時,這衣裳叫樹枝掛了這麼一道口子,偏生這回織補上的人都留在宮裡。」玉箸在一旁道:「琳琅,你素來針線上十分來得,瞧瞧能不能拾掇?」

  琳琅道:「姑姑吩咐,本該勉力試一試,可是這是御用之物,我怕弄不好,反倒連累了姑姑和芸初。」芸初道:「這回想不到天氣這樣暖和,只帶了三件夾衣出來,晚上萬歲爺指不定就要換,回京裡去取又來不及,四執庫那些人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我也是急病亂投醫,拿到你們這邊來。我知道你的手藝,你橫豎只管試試。」

  琳琅聽她這樣說,細細看了,取了繃子來繃上,先排緯識經,再細細看一回,方道:「這會子上哪裡去找這真金線來。」玉箸說:「我瞧你那裡有金色絲線。」琳琅說:「只怕補上不十分像,這雲錦妝花沒有真金線,可充不過去。」

  芸初臉上略有焦灼之色,琳琅想了一想,說道:「我先織補上了,再瞧瞧有沒有旁的法子。」對芸初道:「這不是一會子半會子就能成的事情,你先回去,過會兒補好了,再打發人給你送去。」

  芸初本也不敢久留,聽她這樣說,便先去了。那雲錦本是一根絲也錯不得的,琳琅劈了絲來慢慢生腳,而後通經續緯。足足補了兩個多時辰,方將那道口子織了起來,但見細灰一線淡痕,無論如何掩不過去。玉箸歎了口氣,說:「也只得這樣了。」

  琳琅想了一想,卻拈了線來,在那補痕上繡出一朵四合如意雲紋。玉箸見她繡到一半,方才撫掌稱妙,待得繡完,正好將那補痕掩蓋住。琳琅微笑道:「這邊肩上也只得繡一朵,方才掩得過去。」

  待得另一朵雲紋繡完,將衣裳掛起來看,果然天衣無縫,宛若生成。玉箸自是喜不自禁。

  玉箸打發了人送衣裳去,天色近晚,琳琅這幾個時辰不過胡亂咽了幾個餑餑,這會子做完了活,方才覺得餓了。玉箸說:「這會子人也沒有,點心也沒有,我去叫他們給你做個鍋子來吃。」琳琅忙說:「不勞動姑姑了,反正我這會子腿腳發麻,想著出去走走,正好去廚房裡瞧瞧有什麼現成吃的。」因是圍獵在外的禦營行在,規矩稍懈,玉箸便說:「也罷,你去吃口熱的也好。」

  誰知琳琅到了廚房,天氣已晚,廚房也只剩了些餑餑。琳琅拿了些,出帳來抬頭一望,只見半天晚霞,那天碧藍發青,仿佛水晶凍子一樣瑩透,星子一顆顆正露出來,她貪看那晚霞,順著路就往河邊走去。暮色四起,河水濺濺,晚風裡都是青草樹葉的清香,不一會兒月亮升起來,低低的在樹丫之間,月色淡白,照得四下裡如籠輕紗。

  她吃完了餑餑,下到河邊去洗手,剛捧起水來,不防肋下扣子上系的帕子松了,一下子落在水裡,帕子極輕,河水已經沖出去了。她不及多想,一腳已經踏在河裡,好在河水清淺,忙將鞋子提在手中,淌水去拾。那河雖淺,水流卻湍急。琳琅追出百余步,小河拐了個彎,一枝枯木橫於河面,那帕子叫枯木在水裡的枝丫勾住了,方才不再隨波逐浪。她去拾了帕子,辮子滑下來也沒留神,叫那枝子掛住了,忙取下來。這時方才覺得腳下涼涼滑滑,雖冷,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新奇有趣。那水不斷從腳面流過,又癢又酥,忍不住一彎腰便在那枯木上坐下來,將那帕子擰乾了晾在枝間。只見河岸畔皆是新發的葦葉,那月亮極低,卻是極亮,照著那新葦葉子在風裡嘩嘩輕響。她見辮子掛得毛了,便打開來重新辮。那月色極好,如乳如雪,似紗似煙。她想起極小的時候,嬤嬤唱的悠車歌,手裡攏著頭髮,嘴裡就輕輕哼著:

  「悠悠紮,巴布紮,
  狼來啦,虎來啦,
  馬虎跳牆過來啦。
  悠悠紮,巴布紮,
  小阿哥,快睡吧,
  阿瑪出征伐馬啦……」

  只唱了這兩句,忽聽葦葉輕響,嘩嘩響著分明往這邊來,唬得她攥著髮辮站起來,脫口喝問:「是誰?」卻不敢轉身,只怕是豺狼野獸。心裡怦怦亂跳,目光偷瞥,只見月光下河面倒映影綽是個人影,只聽對方問:「你是誰?這裡是行在大營,你是什麼人?」卻是年輕男子的聲音。琳琅見他如斯責問,料得是巡夜的侍衛,這才微微松了口氣,卻不敢抬頭,道:「我是隨扈的宮女。」心裡害怕受責罰,久久聽不到對方再開口說話,終於大著膽子用眼角一瞥,只見到一襲絳色袍角,卻不是侍衛的制袍。一抬頭見月下分明,那男子立在葦叢間,仿若臨風一枝勁葦,眉宇間磊落分明,那目光卻極是溫和,只聽他問:「你站在水裡不冷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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