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第二章 若只初見

  知己一人誰是?已矣。贏得誤他生。有情終古似無情,別語悔分明。
  莫道芳時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為伊指點再來緣,疏雨洗遺鈿。

  ——納蘭容若《荷葉杯》

  開了春,琳琅才漸漸好起來。這幾日宮中卻忙著預備行圍,玉箸見琳琅日漸康復,已經可以如常應對差事,極是歡喜,說:「皇上要去保定行圍,咱們浣衣房也要預備隨扈侍候,你好了我就放心了。」因琳琅做事謹慎周到,所以玉箸便回了總管,將她也指派在隨扈的宮人名冊中。

  琳琅自入宮後,自是沒有踏出過宮門半步,所以此次出京,又喜又歎。喜的是偶然從車帷之間望去,街市城郭如舊,歎的是天子出巡,九城戒嚴,坊市間由步兵統領衙門,會同前鋒營、驍騎營,護軍營,由御前大臣負責統領蹕警。御駕所經之處,街旁皆張以黃幕,由三營親兵把守,別說閒人,只怕連只耗子也被攆到十裡開外去了。黃土壅道之上遠遠只望見迤邐的儀仗鑾駕,行列連綿十數裡。其時入關未久,軍紀謹肅,只聽見千軍萬馬,蹄聲急遝,車輪轆轆,卻連一聲咳嗽之聲都聽不到。

  至晚間紮營,營帳連綿亦是數裡,松明火炬熊熊灼如白日,連天上一輪皓月都讓火光映得黯然失色。那平野曠原之上,月高夜靜,只聽火堆裡硬柴燃燒「劈叭」有聲,當值兵丁在各營帳之間來回梭巡,甲鎧上鑲釘相碰丁當之聲,那深黑影子映在帳幕之上,恍若巨人。

  琳琅就著那燈理好一件藍緞平金兩則團龍行袍,忽聽遠遠「嗚咽」一聲,有人吹起鐵簧來。在這曠野之中,靜月之下,格外清回動人。其聲悠長回蕩,起伏迴旋不絕。玉箸咦了一聲,說:「誰吹的莫庫尼。」琳琅側耳細聽,只聽那簧聲激蕩低昂,隱約間有金戈之音,吹簧之人似胸伏雄兵百萬,大有丘壑。琳琅不由道:「這定是位統兵打仗的大將軍在吹。」

  待得一曲既終,鐵簧之音極是激越,戛然而止,餘音不絕如縷,仿佛如那月色一樣,直映到人心上去。玉箸不由說:「吹得真好,聽得人意猶未盡,琳琅,你不是會吹簫,也吹來聽聽。」

  琳琅笑道:「我那個不成,濫竽充數倒罷了,哪裡能夠見人。」玉箸笑道:「又不是在宮裡,就咱們幾個人,你還要藏著掖著不成?我知道你是簫不離身的,今兒非要你獻一獻不可。」此番浣衣房隨扈十餘人,皆是年輕宮人,且宿營在外,規矩稍懈,早就要生出事來。見玉箸開了口,心下巴不得,七嘴八舌圍上來,琳琅被吵嚷不過,只得取出簫來,說:「好罷,你們硬要聽,我就吹一曲,不過話說在前頭,若是聽得三月吃不下肉去,我可不管。」

  琳琅略一沉吟,便豎起長簫,吹了一套《小重山》。

  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

  玉箸不通樂理,只覺簫調清冷哀婉,曲折動人。靜夜裡聽來,如泣如訴,那簫聲百折千回,縈繞不絕,如回風流月,清麗難言。一套簫曲吹完,帳中依舊鴉靜無聲。

  玉箸半晌方笑道:「我是說不上來好在哪裡,不過到了這半晌,依舊覺著那聲音好像還在耳邊繞著似的。」琳琅微笑道:「姑姑太誇獎了。」一語未了,忽聽遠處那鐵簧之聲又響起來,玉箸道:「那鐵簧又吹起來啦,倒似有意跟咱們唱和似的。」此番吹的卻是一套《月出》。此樂常見於琴曲,琳琅從未曾聽人以鐵簧來吹奏,簧聲本就激越,吹奏這樣的古曲,卻是劍走偏鋒,令人耳目一新。

  只是那簧樂中霸氣猶存,並無辭曲中的悽楚悲歎之意,反倒有著三分從容。只聽那鐵簧將一套《月出》吹畢,久久不聞再奏,又從頭吹遍。琳琅終忍不住豎簫相和,一簫一簧,遙相奏和,居然絲絲入扣,一曲方罷,簧聲收音乾脆清峻,簫聲收音低回綿長。那些宮人雖不懂得,但聽得好聽,又要猜度是何人在吹簧,自是笑著嚷起來,正七嘴八舌不可開交的熱鬧時節,忽見氈簾掀起,數人簇擁著一人進來。

  帳中人皆向來者望去,只見當先那人氣宇軒昂,摸約二十六七歲,頭上只是一頂黑緞繡萬壽字紅絨結頂暖帽,穿一身絳色貢緞團福缺襟行袍,外罩一件袖只到肘的額倫代。顧盼之間頗有英氣,目光如電,向眾人面上一掃。眾人想不到闖入一個不速之客,見他這一身打扮,非官非卒,萬萬不知御駕隨扈大營之中為何會有此等人物,都不由錯愕在當地。惟琳琅只略一怔仲,便行禮如儀:「奴才叩見裕王爺,王爺萬福金安。」帳中諸人這才如夢初醒,呼啦啦跪下去磕頭請安。

  福全卻只舉一舉手,示意眾人起來,問:「适才吹簫的人是誰?」琳琅低聲答:「是奴才。」福全哦了一聲,問:「你從前認識我?」因他雖常常出入宮闈,但因宮規,自是等閒不會見到後宮宮人,他身著便服,故而帳中眾人皆被瞞過,不想這女子依舊道破自己身份。

  琳琅道:「奴才從前並沒有福氣識得王爺金面。」福全微有訝色:「那你怎麼知道——」琳琅輕聲答:「王爺身上這件馬褂,定是御賜之物。」福全低首一看,只見袖口微露紫貂油亮絨滑的毛尖,向例禦衣行袍才能用紫貂,即便顯貴如親王閣部大臣亦不能僭越。他不想是在這上頭露了破綻,不由微笑道:「不錯,這是皇上賞賜的。」心中激賞這女子心思玲瓏細密,見她不卑不亢垂手而立,目光微垂,眉目間並不讓人覺得出奇美豔,但燈下映得面色瑩白如玉,隱隱似有寶光流轉。福全卻輕輕嗽了一聲,說:「你适才的簫吹得極好。」

  琳琅道:「奴才不過小時侯學過幾日,一時膽大貿然,有辱王爺清聽,請王爺恕罪。」福全道:「不用過謙,今晚這樣的好月,正宜聽簫,你再吹一套曲來。」琳琅只得想了一想,細細吹了一套《九罭》,這《九罭》原是讚頌周公之辭,周公乃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幼以孝仁卓異於群子;武王即位,則以忠誠輔翼武王。她以此曲來應王命,卻是極為妥切,不僅頌德福全,且將先帝及當今皇帝比做文武二賢聖。福全聽了,卻禁不住面露微笑,待得聽完,方問:「你念過書麼?」

  琳琅答:「只是識得幾個字罷了。」福全點一點頭,環顧左右,忽問:「你們都是當什麼差事的?」玉箸這才恭聲答:「回王爺的話,奴才們都是浣衣房的。」福全「哦」了一聲,忽聽帳簾響動,一個小太監進來,見著福全,喜出望外的請個安:「王爺原來在這裡,叫奴才好找——萬歲爺那裡正尋王爺呢。」

  福全聽了,忙帶人去了。待他走後,帳中這才炸了鍋似的。玉箸先拍拍胸口,籲了口氣方道:「真真唬了我一跳,沒想到竟是裕王爺。琳琅,虧得你機靈。」琳琅道:「姑姑什麼沒經歷過,只不過咱們在內廷,從來不見外面的人,所以姑姑才一時沒想到罷了。」玉箸到帳門畔往外瞧了瞧天色,說:「這就打開鋪蓋吧,明兒還要早起當差呢。」眾人答應著,七手八腳去鋪了氊子,收拾了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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