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老太太聽了,果然忙問:「竟是見著琳琅了?她好不好?定然又長高了。」四太太便道:「老太太放心,琳姑娘很好,人長高了,容貌也越發出挑了,還叫我替她向您請安。」老太太嘆息了一聲,說:「這孩子,不枉我疼她一場。只可惜她沒造化……」頓了一頓,說:「回頭冬郎回來,別在他面前提琳琅這話。」

  四太太笑道:「我理會得。」又說:「惠主子惦著您老人家的身子,問上回賞的參吃完了沒有,我回說還沒呢。惠主子還說,隔幾日要打發大阿哥來瞧老太太。」老太太連聲說:「這可萬萬使不得,大阿哥是天潢貴胄,金枝玉葉,惠主子這樣說,別折煞我這把老骨頭了。」大太太三太太自然湊趣,皆說:「惠主子如今雖是主子,待老太太的一片孝心,那是沒得比,不枉老太太素日裡疼她。」老太太道:「咱們家這些女孩兒裡頭,也算她是有造化的了,又爭氣,難得大阿哥也替她掙臉。」

  正說話間,丫頭來說:「大爺回來了。」老太太一聽,眉開眼笑只說:「快快叫他進來。」丫頭打起簾子,一位年輕公子已翩然而至。四太太抿嘴笑道:「冬郎穿了這朝服,才叫英氣好看。」容若已經叫了一聲:「老太太。」給祖母請了安,又給幾位伯母叔母請安。老太太拉了他的手,命他在自己榻前坐下,問:「今兒皇上叫了你去,公事都妥當嗎?」容若答:「老太太放心。」說:「今兒還得了彩頭呢。」將一枝短銃雙手奉上與老太太看:「這是皇上賞的。」老太太接在手裡掂了一掂,笑道:「這是什麼勞什子,烏沉沉的。」容若道:「這是西洋火槍,今天在園子裡比試射鵠子,皇上一高興,就賞給我這個。」

  四太太在一旁笑道:「我還沒出宮門就聽說了,說是冬郎今天得了頭彩,一箭雙雕,不獨那些侍衛們——連幾位貝子、貝勒都被一股腦都比了下去呢,皇上也很是高興。」老太太笑得只點頭,又說:「去見你娘,教她也歡喜歡喜。」容若便應了聲「是」,起身去後堂見納蘭夫人。

  納蘭夫人聽他說了,果然亦有喜色,說道:「你父親成日的說嘴,他也不過是恨鐵不成鋼。其實皇上一直待你很好,你別辜負了聖望才是。」容若應了「是」,納蘭夫人倒似想起一事來:「官媒拿了庚貼來,你回頭看看。你媳婦沒了快兩年了,這事也該上心了。」見他低頭不語,便道:「我知道你心裡仍舊不好受,但夫妻倫常,情分上頭你也盡心盡力了。」容若道:「此事但憑母親做主就是了。」

  納蘭夫人半晌才道:「續弦雖不比元配,到底也是終身大事,你心裡有什麼意思,也不妨直說。」容若說:「母親這樣說,豈不是叫兒子無地自容。漢人的禮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們滿人納雁通媒,也是聽父母親大人的意思才是規矩。」

  納蘭夫人道:「既然你這麼說,我也只去稟過老太太,再和你父親商量罷。」

  容若照例陪母親侍候老太太吃畢晚飯,又去給父親明珠定省請安,方出來回自己房裡去。丫頭提了燈在前頭,他一路迤邐穿廳過院,不知不覺走到月洞門外,遠遠望見那回廊角落枝丫掩映,朦朧星輝之下,恍惚似是雪白一樹玉蕊瓊花,不由怔怔住了腳,脫口問:「是梨花開了麼?」

  丫頭笑道:「大爺說笑了,這節氣連玉蘭都還沒有開呢,何況梨花?」容若默然不語,過了半晌,卻舉足往回廊上走去,丫頭連忙跟上去。夜沉如水,那盞燈籠暖暖一團暈黃的光,照著腳下的青石方磚。一塊一塊三尺見方的大青磚,拼貼無縫,光潔如鏡。一磚一柱,一花一木,皆是昔日她的衣角窸窣拂過,夜風凜冽,吹著那窗扇微微動搖。

  他仰起臉來,只見蒼茫夜空中一天璀璨的星子,東一顆西一簇,仿佛天公順手撒下的一把銀釘。伸手撫過廊下的朱色廊柱,想起當年與她賭詞默韻,她一時文思偶滯,便只是撫著廊柱出神,或望芭蕉,或拂梨花。不過片刻,便喜盈盈轉過身來,面上梨渦淺笑,宛若春風。

  他心中不由默然無聲的低吟:「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如今晴天朗星,心裡卻只是苦雨淒風,萬般愁緒不能言說。

  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琳琅仰面凝望宮牆一角,襯著碧紫深黑的天。紅牆四合,天像是一口深深的井,她便在那井底下,只能凝佇,如同永遠沒有重見天日的時刻。那春寒猶冽的晚風,刀子一樣割在臉上也並不覺得。自從別後,她連在夢裡也沒有見過他……夢也何曾到謝橋……

  畫珠出來見著,方「哎喲」了一聲,說道:「你不要命了,這樣的天氣裡,站在這風頭上吹著?」琳琅這才覺得背心裡寒嗖嗖的,手足早已凍得冰涼,只說道:「我見一天的好星光,一時就看住了。」畫珠說:「星星有什麼好看,再站一會兒,看不凍破你的皮。」

  琳琅也覺著是凍著了,跟畫珠回到屋裡,坐在炭火旁暖了好一陣子,方覺得緩過來。畫珠先自睡了,她向來是無思無緒,不一會兒琳琅便聽她呼吸均停,顯是睡得熟了。火盆裡的炭火燃著,一芒一芒的紅星漸漸褪成灰燼。燈裡的油不多了,火焰子跳了一跳,琳琅拔下發間的簪子撥了撥燈芯,聽窗外風聲淒冷,那風是越刮越大了。她睡得不沉穩,半夢半醒之間,那風聲猶如在耳畔,嗚咽了一夜。

  那春寒料峭的晚風,最是透寒刺骨。琳琅第二天起來,便有些氣滯神餳,強打精神做了大半個時辰的差事。畫珠就問:「你別不是受了風寒吧,昨天下半宿只聽見你在炕上翻來覆去。」琳琅說:「哪裡有那樣嬌貴,過會子喝碗姜湯,發散發散就好了。」不想到了下半晌,卻發起熱來。玉箸見她臉上紅彤彤的,走過來握一握她的手,哎喲了一聲,說:「我瞧你那臉色就不對。怎麼這樣燙人?快去躺著歇一歇。」琳琅猶自強撐著說:「不必。」畫珠已經走過來,連推帶搡將她攙到炕上去了,說:「橫豎差事還有我,你就歇一歇罷。」

  琳琅只覺乏到了極處,不一會兒就昏昏沉沉睡著了。她人發著熱,恍恍惚惚卻像是聽見在下雨,人漸漸醒來,才知道是外間嘈嘈切切的講話聲。那聲音極低,她躺在炕上心裡安靜,隔了許久也才聽見一句半句,像是玉箸在和誰說著話。她出了一身汗,人卻覺得鬆快些了。睜眼看時,原來已經差不多是酉時光景了。

  她坐起來穿了大衣裳,又攏了攏頭髮,只不知道是什麼人在外頭,躊躇了一下方挑起簾子。只見外面炕上上首坐著一位嬤嬤,年紀在四十上下,穿石青色緞織暗花梅竹靈芝袍,頭上除了赤金鑲珠扁方,只插帶通花。拿了枝熟銅撥子正撥手爐裡的炭火,那左手指上兩支三寸來長的玳瑁嵌米珠團壽護甲,碰在手爐上丁然作響,穿戴並不遜于主子。玉箸見琳琅掀簾出來,忙點手叫她:「這是太后跟前的英嬤嬤。」

  琳琅忙請安,英嬤嬤卻十分客氣,伸了手虛扶了一扶。待她抬起臉來,那英嬤嬤卻怔了一怔,方牽著她手,細細打量一番,問:「叫什麼名字?」又問:「進宮幾年了?」

  琳琅一一答了,玉箸才問她:「好些了麼?怎麼起來了?」琳琅道:「難為姑姑惦記,不過是吹了風受了些涼寒,這會子已經好多了。」玉箸就叫她:「去吃飯吧,畫珠她們都去了呢。」

  待她走後,玉箸方笑著向英嬤嬤道:「嬤嬤可是瞧上這孩子了麼?」英嬤嬤笑了一聲,說道:「這孩子骨子清秀,竟是個十分的人才。只是可惜——你我也不是外人,說句僭越沒有上下的話,我瞧她的樣子,竟有三分像是老主子爺的端敬皇后那品格。」玉箸聽了這一句,果然半晌作不得聲,最後方道:「我們名下這些女孩子裡,數這孩子最溫和周全,針線上也來得,做事又老道,只可惜她沒福。」英嬤嬤說道:「太后想挑個妥當人放在身邊服侍,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只不過後宮雖大,宮人眾多,皆不知道稟性底細,不過叫我們慢慢謀著。」忽然想起一事來,問:「你剛才說到畫珠,是個什麼人,名字這樣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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