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匪我思存 > 寂寞空庭春欲晚 | 上頁 下頁


  直房裡籠了地炕火龍,又生著兩個炭盆,上用的銀骨炭,燒得如紅寶石一樣,絕無嗶剝之聲。琳琅迎面叫炭火的暖氣一撲,半晌才緩過勁來。芸初說:「外頭真是冷,凍得腦子都要僵了似的。」將自己的手爐遞給琳琅,叫小太監倒了熱茶來,又說:「還沒吃晚飯吧,這餑餑是上頭賞下來的,你也嘗嘗。」琳琅於是說:「路上正巧遇上榮主子,說過幾日打發人來瞧你呢。」芸初聽了,果然高興,問:「姐姐氣色怎麼樣?」

  琳琅說:「自然是好,而且穿著皇上新賞的衣裳,越發尊貴。」芸初問:「皇上新賞了姐姐衣裳麼?她告訴你的?」琳琅微微一笑,說:「主子怎麼會對我說這個,是我自個兒琢磨的。」芸初奇道:「你怎麼琢磨出來?」

  琳琅放下了手爐,在盤子裡揀了餑餑來吃,說道:「江甯織造府年前新貢的雲錦,除了太皇太后、太后那裡,並沒有分賞給各宮主子。今天瞧見榮主子穿著,自是皇上新近賞的。」兩句話倒說得芸初笑起來:「琳琅,明兒改叫你女諸葛才是。」琳琅微笑著說:「我不過是憑空猜測,哪裡經得你這樣說。」

  芸初又問:「畫珠還好麼?」琳琅說:「還不是一樣淘氣。」芸初道:「咱們三個人,當年一塊兒進宮來,一塊兒被留牌子,在內務府學規矩的時候,又住同一間屋子,好得和親姊妹似的,到底算是有緣分的。可恨如今我孤零零一個人在這兒,離你們都遠著,連說句貼心話的人也沒有。」

  琳琅道:「何苦說這樣的話,咱們隔得雖遠,平日裡到底還能見著,再說你當著上差,又總照應著我和畫珠。」芸初道:「你先坐著,我有樣好東西給你。」進裡屋不大一會兒,取了小小兩貼東西給她:「這個是上回表姐打發人來看我,給我的,說是朝鮮貢來的參膏,擦了不皴不凍呢。給你一貼,還有一貼給畫珠。」琳琅說:「榮主子給你的,你留著用就是了。」芸初說:「我還有,況且你拿了,比我自己用了我還要高興呢。」琳琅聽她這樣說,只得接了。因天色已晚,怕宮門下鑰,琳琅與她又說了幾句話,便告辭回去了。

  那雪綿綿下了半夜,到下半夜卻晴了。一輪斜月低低掛在西牆之上,照著雪光清冷,映得那窗紙透亮發白。琳琅睡得迷迷糊糊,睡眼惺忪地翻個身,還以為是天亮了,怕誤了時辰,坐起來聽,遠遠打過了四更,複又躺下。畫珠也醒了,卻慢慢牽過枕巾拭一拭眼角。琳琅問:「又夢見你額娘了?」

  畫珠不做聲,過了許久,方才輕輕「嗯」了一聲。琳琅幽幽歎了口氣,說:「別想了,熬得兩年放出去,總歸還有個盼頭。你好歹有額娘,有親哥哥,比我不知強上多少倍。」畫珠道:「你都知道,我那哥哥實實是個酒混帳,一喝醉了就打我,打我額娘。自打我進了宮,還不曉得我那額娘苦到哪一步。」琳琅心中酸楚,隔著被子輕輕拍了拍她:「睡吧,再過一會兒,又要起來了。」

  每日裡辰正時分衣服就送到浣衣房裡來了,玉箸分派了人工,琳琅畫珠所屬一班十二個人,向例專事熨燙。琳琅向來做事細緻,所以不用玉箸囑咐,首先將那件玄色納繡團章龍紋的袍子鋪在板上,拿水噴了,一回身去取熨斗,不由問:「誰又拿了我的熨斗去了?」畫珠隔著衣裳架子向她伸一伸頭,說:「好妹妹,我趕功夫,先借我用一用。」琳琅猶未答話,玉箸已經說:「畫珠,你終歸有一日要懶出毛病來。」畫珠在花花綠綠的衣裳間向她扮個鬼臉,琳琅另外拿熨斗挾了炭燒著,一面俯下身子細看那衣裳:「這樣子馬虎,連這滾邊開線也不說一聲,回頭交上去,又有得饑荒。」

  玉箸走過來細細看著,琳琅已經取了針線籃子來,將那黧色的線取出來比一比。玉箸說:「這個要玄色的線才好——」一句未了,自己覺察失言,笑道:「真是老背晦了,衝口忘了避諱。」畫珠嗔道:「姑姑成日總說自己老,其實瞧姑姑模樣,也不過和我們差不多罷了,只是何曾像我們這樣笨嘴拙舌的。」玉箸哧地一笑,說:「你笨嘴拙舌,你是笨嘴拙舌裡挑出來的。」因見著那件蜜色哆羅呢大氅,於是問:「熨好了不曾?還不快交過去,咸福宮的人交來的時候就說立等著呢,若是遲了,又有得饑荒。」畫珠將大氅折起來,嘴中猶自道:「一般都是主子,就見著那位要緊。」琳琅將手中線頭咬斷,回身取了包袱將大氅包起來,笑道:「我替你送去吧,你就別絮絮叨叨了。」

  她從咸福宮交了衣裳出來,貪近從御花園側的小路穿過去,順著岔路走到夾道,正巧遇上馮渭抱著衣裳包袱,見了她眉開眼笑:「這真叫巧了,萬歲爺換下來的,你正好帶回去吧。」琳琅說:「我可不敢接,又沒個交割,回頭若是短了什麼,叫我怎麼能說得清白。」馮渭說:「裡頭就是一件灰色江綢箭袖。」琳琅道:「又在信口開河,在宮裡頭,又不打獵行圍,又不拉弓射箭,怎麼換下箭袖來。」

  馮渭打開包袱:「你瞧,不是箭袖是什麼?」眉飛色舞的說道:「今兒萬歲爺有興致,和幾位大人下了彩頭,在花園裡比試射鵠子,那個叫精彩啊。」琳琅問:「你親眼瞧見了?」馮渭不由吃癟:「我哪裡有那好福氣,可以到御前侍候去?我是聽諳達說的——」將手一比劃:「萬歲爺自不用說了,箭箭中的,箭無虛發。難得是侍衛納蘭大人奪了頭彩,竟射了個一箭雙雕。」話音未畢,只聽他身後「唧」的一聲,琳琅抬頭看時,卻原來是一隻灰色的雀兒,撲著翅飛過山石那頭去了。她目光順著那鳥,舉頭看了看天色,西斜日影裡,碧空湛藍,一絲雲彩也沒有,遠遠仰望,仿佛一汪深潭靜水,像是叫人要溺斃其中一樣。不過極快的功夫,她就低頭說:「瞧這時辰不早了,我可不能再聽你閒磕牙了。」馮渭將包袱往她手中一塞:「那這衣裳交給你了啊。」不待她說什麼,一溜煙就跑了。

  琳琅只得抱了衣裳回浣衣房去,從鐘粹宮的角門旁過,只見四個人簇擁著一位貴婦出來,看那服飾,倒似是進宮來請安的朝廷命婦,連忙避在一旁。卻不想四人中先有一人訝然道:「這不是琳姑娘?」琳琅不由抬起頭來,那貴婦也正轉過臉來。見了琳琅,神色也是又驚又喜:「真是琳姑娘。」琳琅已經跪下去,只叫了一聲:「四太太。」

  那四人中先前叫出她名字的,正是侍候四太太的大丫頭,見四太太示意,連忙雙手攙起琳琅,四太太說:「姑娘快別多禮了,咱們是一家人,再說這又是在宮裡頭。」牽了琳琅的手,欣然道:「這麼些年不見,姑娘越發出挑了,老太太前兒還惦記,說不知什麼時侯才能見上姑娘一面呢。」琳琅聽她這樣說,眼圈不由一紅,說:「今兒能見著太太,就是琳琅天大的福氣了。」一語未了,語中已帶一絲嗚咽之聲,連忙極力克制,強笑道:「太太回去,就說琳琅給老太太請安。」宮禁之地,哪裡敢再多說,只又跪下來磕了個頭,四太太也知不便多說,只說:「好孩子,你自己保重。」琳琅靜立宮牆之下,遙遙目送她遠去,只見連綿起伏的宮殿盡頭,天際幻起一縷一縷的晚霞,像是水面漣漪,細細碎碎浮漾起來。半空便似散開了五色綢緞,光彩流離,四面卻漸漸滲起黑,仿佛墨汁滴到水盂裡,慢慢洇開了來。

  出了宮門,天已經擦黑了,待回到府中,已經是掌燈時分。小廝們上來挽了馬,又取了凳子來,丫頭先下了車,二門裡三四個家人媳婦已經迎上來:「太太回來了。」四太太下了車,先至上房去,大太太三太太陪了老太太在上房摸骨牌,見四太太進來,老太太忙撂了牌問:「見著姑奶奶了?」

  四太太先請了安,方笑吟吟地說:「回老太太的話,見著惠主子了。主子氣色極好,和媳婦說了好半晌的話呢,又賞了東西叫媳婦帶回來。」丫頭忙奉與四太太遞上前去,是一尊赤金菩薩,並沉香拐、西洋金表、貢緞等物。老太太看了,笑著連連點頭,說:「好,好。」回頭叫丫頭:「怎麼不攙你們太太坐下歇歇?」

  四太太謝了座,又說:「今兒還有一樁奇遇。」大太太便笑道:「什麼奇遇,倒說來聽聽,難道你竟見著聖駕了不成?」四太太不由笑道:「老太太面前,大太太還這樣取笑,天底下哪裡有命婦見聖駕的理——我是遇上琳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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