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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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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農說:「覺者與眾生是社會研究物件的泛指,既有你覺的就必有你惑的,明白了這個不一定明白那個,人人都有所覺有所不覺,不做具體指。」 布蘭迪沉默了一下說:「你連自己的對錯都不介意,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談了。如果一個人不能證明自己的觀點正確,卻還要堅持,這也是實事求是的學術精神嗎?」 葉子農說:「不是堅持,是沒有意義。這種討論是必須要從定義概念開始的,否則你理解的社會主義是公有制,我理解的社會主義是社會化經濟,一個名稱兩樣東西,永遠論不出個所以然。這題目僅定義概念就少不了一通爭論,推理論證又是一通長篇大論,如果你駁不倒我你不能讓我違心吧?如果你駁倒了我說明你的認識比我透徹,你還需要我嗎?無論什麼結論結果都是一樣的,明知地裡沒土豆你還刨這個坑嗎?」 布蘭迪點點頭,看著那堆豆子說:「是的,不管連出什麼都是真實的、有根據的。出離立場的觀點,無非是指公正、客觀,但是哪個立場不認為自己是公正、客觀的呢?那就不會有結論了,最多就是立場之間的交換看法。」 葉子農說:「所以,有那工夫還不如找個餐館我請你吃大餐呢。」 布蘭迪說:「按你這個說法,這世上就沒真理了。」 葉子農到衛生間摘下掛在牆上的鏡子,回來將鏡子豎在豆子旁邊,說:「它就是,它照到什麼是什麼,它沒立場,沒好惡。其實『客觀』也是一『場』,也未必是真相,客觀只表示沒有利害關係,不表示沒有好惡,也不表示有如實觀照的能力。」 布蘭迪質問道:「憑什麼你就是鏡子,別人就是立場?」 葉子農把鏡子放到一邊,說:「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是鏡子,因果律是鏡子,辨別、證明的邏輯和實踐是鏡子。其實真理也不『是』,『是』的就不叫真理了,叫定律。出離立場不一定是真理,但一定是不被立場接受的,沒受眾就沒錢賺,這就是硬道理。這種禿頭上的蝨子明擺的事,瞄一眼心裡有個數就行了。」 布蘭迪又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收起了《意向書》,淡淡地說:「你那麼喜歡吃嗎?」 葉子農笑著說:「我就知道吃,沒別的。」 布蘭迪笑笑,說:「好吧,那我們就去吃。現在時間還早,總不能就這樣坐著一句話不說吧?還是這個話題,我們不為什麼了,就像老朋友閒聊一樣說說話,可以嗎?」 葉子農說:「你這就是為刨坑而刨坑了。」 布蘭迪說:「我誠意而來,至少要知道我握了一隻什麼手。」 葉子農拿起鏡子去衛生間,把鏡子掛回原來的位置,回到客廳將茶几上的豆子推到一邊騰出一片地方,這樣茶缸、煙缸、茶杯就擺放得從容了,不像剛才見縫插針那樣無序。做完了這些他也點上一支煙,說:「你要願意,那就刨吧。」 房間裡的氣氛悄然發生著變化,已經不再那麼生硬了。 布蘭迪喝了一口茶,說:「本來我不想這麼早跟你討論敏感問題,雖然我不是這個問題的專家,但是提點質疑還是可以的。只是……你畢竟持中國護照,討論敏感問題不可避免會涉及中國的制度和現實。我想,這無論如何都不是一個中國人願意面對的窘境。」 葉子農笑了,說:「你不是說了嘛,我孤身在外,又沒有家人受牽連的顧慮,共產黨能把我怎麼樣?我對共產主義的懷疑不是從紅領巾開始的,是從罵共產黨開始的,因為我娘死了,我爹也死了,我成了狗崽子,那種街頭挨餓的滋味你試一下就知道能激發出什麼了。但是,一部《共產主義運動史》不是我拿一塊個人傷疤就能覆蓋的。中國有什麼不能談的?不就是專制、暴政這些詞嘛,說理就行,我不贊成閉著眼睛駡街。」 布蘭迪說:「是的,我也不贊成駡街。那你就先回答我這個問題,如果可以違心,你能論證共產主義的失敗嗎?」 葉子農說:「如果共產主義是神話天堂,不用違心它也是荒謬的。馬克思不是神,不是思想探索的終結者,人類就是批判地認識前人的東西才得以進步,憑什麼到了馬克思這兒就批不得了呢?比如公有制,沒了私的公有制還怎麼公呢?你這個公往哪兒待著呢?矛和盾是本一的事物,有誰還能扔了一個揣著一個?比如階級鬥爭,如果人類歷史都是階級鬥爭的歷史,那就否定了階級鬥爭之外的一切社會矛盾,怎麼可能呢?大鍋飯一樣讓工人隊伍裡有怨言,宮廷裡的權力之爭一樣殺得你死我活,每個元素都對歷史演化產生著影響……」 布蘭迪一笑說:「嗯,這就是我想要的思路。」 葉子農說:「什麼叫批判?就是有甄別的有判斷的意見。你要求的路子是批判嗎?是只批不判,一判就沒錢賺了。你說:是不是歐洲人民和中國人民都錯了,就你是對的?人民是無關對錯的,人民不受問責,不屬於對錯的判斷。人民的利益更沒有對錯的判斷,只屬於可能程度的判斷。人民知道社會主義這個名稱與人民知道社會主義的本質不是一回事,人類對社會規律的認識是複雜的漸進過程,不是誰一刀下去分成對錯兩半就算完事了。探索社會規律馬克思不是唯一的,馬克思的認識方法也不是唯一的,馬克思是站在他那個時代條件下可能的認識,用神或終結者的要求去評價馬克思,可以肯定不是科學態度。馬克思的話不是句句是真理,《共產黨宣言》就一再修正,100多年的實踐也在不斷認識和修正,評價馬克思主義如果不去關注它最核心的東西,而是以直取文字的方式去評價,那就只能是不同立場的各取所需,馬克思主義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各自的立場需要什麼。」 布蘭迪說:「這算不算文字遊戲呢?」 葉子農說:「如果不講邏輯了,那剩下的就只能是文字遊戲。」 布蘭迪說:「那你認為什麼是共產主義?」 葉子農說:「不用每句話前面都加個『我認為』吧,我還有可能不是我認為嗎?」 布蘭迪說:「不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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