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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這一夜,她腦子裡不停地幻化出方子雲開槍自殺的血腥慘狀,仿佛自己就是罪人,仿佛那些活著的和死去的面孔就在她眼前呻吟、叫喊、控訴。

  她愛宋一坤,已經愛到了極至;而恨他,同樣也恨到了極至。這種極限的感覺她是真的感受到了,那是一種根本無法用文字表述的感覺,是一種從骨子裡、從每一根毛孔裡都往外衝撞的感覺。

  命運,把一個柔弱的女人推到了一念定生死、一發系千鈞的決斷關頭,夏英傑面對這個遠遠超出她自己年齡負荷的局面毅然作出決斷——

  秘密退贓,制止悲劇進一步惡化,爭取良心上的一點平衡,為宋一坤保留一線做人的資格,緩解警方追查的緊迫感。萬一事件敗露,從法律上也能爭取一些主動,使宋一坤不至於構成殺頭之罪。

  無疑,這個事件為解決林萍的問題提供了契機。

  早晨,夏英傑等江薇上班後立即給葉紅軍打電話,讓他開車來接她。然後,她找出那盤從海口帶來的音樂磁帶,她與葉紅軍的談話就將以《教父》這支曲子開始,她把談話的思路、程式都準備好了。

  葉紅軍很快就到了,夏英傑從窗戶看見了他的車後,便緩步下樓,坐進他的車裡說:

  「一大早就打擾你,真不好意思。誰讓你是一坤的朋友呢,你就只當我是狗仗人勢吧。」葉紅軍笑笑,發動車後問:「上哪兒?」

  夏英傑說:「到郊外兜風去。」

  葉紅軍怔了一下,開動車子,說:「你臉色不太好,寫書不是一天的事,別太勞累了。」夏英傑把磁帶裝進車上的答錄機,車內立刻響起了《教父》的樂曲。她把音量關小了一點,問:

  「葉大哥,在《密西西比河》和《教父》兩首曲子中,你更欣賞哪一首?」

  「那要因肚子而定了。」葉紅軍說,「饑寒交迫的時候,當然會傾向《密西西比河》,從中得到一股力量、一種氣勢,有利於培養不屈不撓的精神。溫飽問題有了保障之後,人就有心情欣賞《教父》了,尋求一種人格境界的昇華。」

  「有道理。」夏英傑點點頭說,「你的閱歷比我深,能不能談談你對《教父》這首曲子的理解,也讓我提高一點藝術品位。」

  葉紅軍等車子右轉彎之後,問:「你叫我出來,就為談音樂?」

  「至少我認為應該從音樂開始。」

  「其實,我也是一知半解。」葉紅軍說,「一百個人對同一首樂曲可以有一百種理解。我個人認為,評價《教父》這首曲子不能局限於書的原著和電影,它應當有更廣闊的空間、更厚重的深度。就樂曲而言,我認為《教父》並沒有追求感情的宣洩,而是更多地注重理性的思考,寫出了一種滄桑、一種無奈、一種生命歷程的輪回,寫出了一種超然的精神和空靈的境界,使人格得到淨化、昇華,使人性回歸到最初的純真、自然、樸實。」

  「精闢。」夏英傑說,「現在,請你把車停下。」

  這是在郊外的高速公路上,除了過往的車輛什麼都沒有。葉紅軍在一個出口處將車靠路邊停下,不解地看著夏英傑。

  夏英傑盯著葉紅軍的眼睛,極力壓抑著內心的悲痛,沉靜地、緩緩地說:「如果我告訴你,方子雲自殺了,死了,那會不會比一首《教父》更能使人得到淨化、昇華?」

  「你說什麼?」葉紅軍失去了一貫的從容,聲音一下子變了。

  「我是說,方子雲在玉南開槍自殺了,子彈打進了腦袋,他死了,不存在了。」夏英傑冷冷地說著,淚水控制不住地順著臉頰流下來。

  「你怎麼知道的?」葉紅軍的嗓子仿佛被什麼東西堵住,聲音暗啞地問。

  「江薇帶來了方子雲的一包東西,還有一封信。我看過所有的資料以後,腦子裡就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於是我給家裡打了一個電話,家常的話沒說幾句,母親就告訴了我方子雲自殺的消息,據說很慘。這是方子雲給我的信,你看過之後就知道了。」

  夏英傑取出信交給他。

  葉紅軍看過信,痛苦地伏在方向盤上沉默了許久,低聲問:

  「你想讓我幹什麼?直說吧。」夏英傑反問:「錢在哪裡?由誰控制著?與這筆錢相關的計畫是什麼?」

  「你在難為我,你這是讓我背叛一坤。」

  「高貴的背叛。」夏英傑強調。

  葉紅軍說:「我有必要告訴你,一坤在向我解釋這個計畫的動機時只講過一句話,他說,八十萬元不足以構築阿傑的事業體系。」

  「作為女人我感到滿足,但作為人,我不能容忍。」夏英傑說,「葉大哥,我一向非常尊重你,這種尊重在我認識你之前就存在了,因為方子雲和一坤都對你有很高的評價。現在我需要你説明我,幫我給一坤爭取一線生機。」

  「衝擊波已經過去了,一坤現在是安全的。」

  「當然,方子雲臨死前也沒忘記維護這一點。」夏英傑說,「如果一個人連活著的資格都沒有,那就根本談不上生存條件或生存方式。」

  「你讓我感到無地自容。」葉紅軍說,「子雲死了,你想我心情會怎樣?我甚至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但是,活著的人還得面對現實,這個世界不是靠情緒組合的,而是靠理性。當然,你的直覺會告訴你很多東西,但司法訴訟必須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如果我的沉默能避免一場地震,我只能沉默。」

  「問題是,現在已經地震了,震中在我們的良心,在於方子雲死了,在於每時每刻還會發生死亡、流血、暴力,你能沉默下去嗎?」

  夏英傑很激憤,接著說:「財富固然很重要,我自己也不是佛門聖子,我也有私心、欲望,我也會搞點小陰謀、耍點小聰明,但凡事都得有個尺度,得限定在人性的行為之內。如果財富的代價是近百個家庭的痛苦、絕望,是由此引發的綁架、鬥毆和自殺,是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如果你是坐在眼淚、血腥和白骨上面,你能心安理得嗎?我看化成鬼埋到地下也不會踏實。如果這筆財富不能給你帶來心理上的幸福和滿足,而是帶來永遠都抹不掉的負罪感,那麼財富的價值體現在哪裡呢?」

  「道理都是對的,而且我們都能講得很好,而且不是報紙上的政治說教。」葉紅軍心情十分複雜,說話時一直低著頭,不敢正面與夏英傑的眼睛對視,他接著說:「道德、倫理、良心這道防線不是每個人都能守住的,當溫度達到和超過它的熔點的時候,它就會熔化,就會被另一種東西所取代。我在想,如果你不是被一隻強有力的手托舉著,如果你像難民一樣渴望得到一份哪怕最骯髒、最下賤的工作,你還會這樣說話嗎?」

  「你提了一個非設身處地不能回答的問題。」

  夏英傑稍微停頓了一下,沉靜地說:「過去,我和一坤講相依為命。現在,我要和他講同生共死。真的,這不是講愛情故事。當我決定要造反的那一刻,我已經把後果假設到最壞的程度,我心情惡劣透了,除了絕望還是絕望,好像末日將臨了,好像一個不稱職的賭徒正一步步走向死亡。死,是一件最簡單的事情,但我還是把它想得很複雜,比如用什麼方法會死得沒有痛苦。死得淒美一點。我害怕死了以後被人參觀,害怕別人看到我血腥的樣子。」

  葉紅軍打開車門下去,讓冷風吹一吹腦子,讓冷空氣冷卻一下翻騰燥熱的胸腔。他在路邊緩慢地走過來踱過去,沉默著、思考著,他在權衡天平的砝碼應該往哪一邊傾斜。夏英傑也下了車,站在路邊默默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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