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墨 > 江山不悔 | 上頁 下頁
一九六


  晌午,馬車上。

  如今,不僅蠻人大軍,流潯軍隊,幾乎整個天下,大胥、君和,所有人都知道,神秘的蠻人將領得了個女子,寵得天上有地下無。到了最近,除了有仗打是,其餘時間更是白日黑夜都廝混在一起,形影不離。

  馬車加蓋了厚厚的垂簾,旁人聽不到車內半點動靜。破月聽得周圍寂靜,便看向對面正呆呆盯著自己的將軍。

  將軍,楚余心。

  「楚餘心,你叫楚餘心。」她柔聲說,「你有個妻子,叫朱聰玉;有個兒子楚千洐。他還活著,他很好。他是我的夫君。

  你還有個孫女,小名叫萌萌,大名等她的爺爺,也就是你來取,好不好?」

  楚餘心沒有半點反應,只僵直的坐著。破月注意到,每當她提及朱聰玉活著楚千洐的名字,他的手指都會有輕微的顫動。但他好像又不是很明白,她到底在說什麼。抑或是明白了,但是記不起來,所以更加迷惘。

  流潯士兵已經不會再送藥了。破月算了一下,他一共送過六次藥。後面四次都被破月偷偷攔下。她猜想,如果那藥物是某種控制手段,很可能是一年或者半年間,需要強化服藥一次。

  她不知道停止服藥對他好還是不好。他如今每晚都輾轉難眠,有時候半夜她忽然驚醒,會發覺他黑黢黢的站在床頭,目光陰森。每當這個時候,她就輕輕念叨朱聰玉或者楚千洐,這個時候,他總能奇異的平靜下來。破月的心裡會很難受——要多深的感情,才能讓一個人在忘記了所有後,僅僅聽到名字,就能安撫所有情緒?

  有時候白天,他也會發瘋,在車裡,或者在營帳裡。這個時候破月會擯退所有人,陪著他,看著他。看他一遍遍打聰玉長拳,看他痛苦的抱著頭,撞向車壁,血流滿面。有時候他也會想殺她,但總會在看到她驚恐的雙眼時,忽然撤手。而破月會找個機會,點了他的穴道,讓他躺下。

  後來,這種失控慢慢少了。只是他更加呆滯,反應也變得遲緩。她跟他說話,他全無反應。

  他在軍事、武藝上,是相當遊刃有餘的。那仿佛是他的本能,是一種技藝,他幾乎不需要思考,就能發出命令,就能制服敵人。但除此之外,他的腦子好像是已經壞掉了。每日只是傻傻坐著,有時候會看她一整天,有時候拿出玉珮看一整日。

  破月猜想,他服用的湯藥,可能存在某種抑制神經的成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個時代的人能從自然植物或者丹藥中提煉出成分,也不是不可能。

  她只能一遍遍反復跟他說,他是誰,他兒子是誰。他被流潯利用了,她多麼希望他蘇醒,帶領蠻族大軍反戈。

  然而他從無反應。仗照打,人照殺。蠻族和大胥軍隊交戰,依然如火如荼。而她沒有半點步千洐的消息。

  算起來兩人分離已一月有餘,破月的心情也漸漸恢復平靜。她甚至沒有太擔心自己的安危,反而想,如果步千洐知道自己的父親還活著,甚至還是這樣的身份,又會有如何的心情呢?想到這裡,她就很難過,連帶著對楚餘心也心生憐惜。

  這日一早,楚餘心端起粥又要喂她,她心念一動,忽然沖他笑了,從他手裡接過碗。他望著她,她舀起一勺,送到他唇邊:「爹,我喂你好不好?」

  楚餘心整個人仿佛都定住了,只看著她。

  「爹,你是千洐的爹,也就是我的爹。」她柔聲說。

  他終於緩緩張嘴,含住了湯匙。破月心頭一喜——有反應了。隨即一勺又一勺喂給他吃,嘴裡說個不停,都說些步千洐的事。而他只是靜靜聽著,卻似並未有太多情緒激動。

  破月慢慢也明白了,他的精神很可能已經出現了問題,神經系統大概被那湯藥嚴重傷害。但現在急不得,只能慢慢來了。

  親兵領著一流潯官員走進來時,恰好看到破月拿著手帕給楚餘心擦嘴角。這一幕自然顯得親昵曖昧,那官員清咳兩聲,目光淡淡掃過破月,對楚餘心道:「將軍,國主有令,命你將這女子獻給他。」

  破月心頭大驚,流潯國主?為何會要自己?

  卻見楚餘心站起來,在地上寫下:「為何?」

  破月心提到嗓子眼,隱隱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果然,那官員看一眼破月,低聲道:「話與你知也無妨。這女子本就是另一名臣子養大,將來要獻給國主的,只因為意外走失。這是國主的手令。你如今已占了她數月,速將她交出,國主不會責怪。否則……」

  破月心裡咯噔一下,瞬間如醍醐灌頂般了悟。

  顏樸淙。

  她萬萬沒想到,真的被他一語成箴,自己與步千洐戰亂離別。而他人雖死了,卻依然在禍害她!

  她緊張的看著楚餘心,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將軍,別把我交出去。」

  楚餘心沒有看她,輕輕一抽,將衣袖收回。而後他朝那官員點點頭,再一抬手,就點中了破月身上大穴。破月瞬間動彈不得。

  官員滿意的點頭,叫來兩個流潯士兵,將破月抬起,出了營帳。破月心急如焚,僵硬著脖子回望,卻見楚餘心立在原地,目光空洞,全無表情。

  剛出營帳幾步,便見前方停著一輛馬車。一名藍衣官員靜立在馬車前,看到破月等人,只淡笑一聲:「還算蠻奴識相。丟上車吧,莫要誤了王命。」

  破月聽到這聲音,渾身便如雷劈般定住。可她被點了穴,無法回頭,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瞬間加重。

  身旁的官員似乎極忌憚車上的人,點頭哈腰道:「大人所言極是。」隨即吩咐兩個士兵將破月抬到車上。這下破月看到那人了。

  只見他身著錦衣烏靴,腰纏玉帶,負手立著,神色頗為倨傲。他的身材極為高大,看起來是個三十餘歲、面貌普通的男子。可破月看到他的雙眼,只覺似曾相識。那眼珠黑而湛,冷漠的神色卻令她感到親近。

  他目光淡淡掃過破月,看不出半點端倪,隨即上前一步,與另一名官員寒暄起來。破月心撲通通的跳,無法抑制而又匪夷所思的狂喜湧上心頭。

  破月被平放在車上,看著黑色車頂,強自平穩呼吸。過得片刻,只覺得車體一沉,一人已是掀開車簾,走了進來。

  是他。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破月,黝黑的眸漸漸浮現深深的驚痛、憐惜之情。破月鼻子一酸,咬著下唇。他悄無聲息的在她身旁蹲下,握起她一隻手,握得很用力,隱隱生疼。

  車子徐徐動了。因為身處數萬人蠻族大營,他什麼也沒說。而她也懂,只怔怔望著他。待行了一會兒,似已出了大營。他掀起車簾一角匆匆看了眼,隨即伸手,替她解開了穴道。

  破月一下子坐起來,撲進他懷裡:「阿步!」

  這軍官正是步千洐所扮,他緊緊將她抱住,聲音幾近嘶啞:「月兒,你……受苦了。」

  破月聽他語氣沉痛,知他是誤會了,破涕為笑道:「不,我沒受苦。真的。也沒人碰過我。」

  步千洐身子一僵,將她抱得更緊:「無妨……欺侮你的人,我定不放過。」

  「你怎會在此處,還拿著流潯王令,扮成官員?」破月奇道。她今日心情大起大落,他的出現實在太令人驚喜。

  步千洐微笑:「這些日子,我們一直與蠻族交戰,也關注著蠻軍的行蹤,只待有機會,便將你營救出來。前日,有一隊流潯官兵,從北方而來,被我的人撞見,才截獲了流潯國主的密信,他竟想得到你。」他緊握她的十指漸漸用力:「我便來個將計就計。呵呵,想不到顏老烏龜,居然是流潯人。你給我的玉珮,可是他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