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墨 > 江山不悔 | 上頁 下頁
一七九


  慕容湛一人上到城垛,遠遠望去,只見赭色大軍如巨獸蟄伏大滴,茫茫望不到盡頭。他立了片刻,便回到城樓裡。一燈如豆,他自己磨墨、鋪紙、提筆,卻遲遲不能落下。

  「吾兄千洐在上……」剛寫下這幾字,他的胸腔便被酸澀的滯漲堵住。他難得的焦躁起來,揉起那紙團,扔在地上。

  他知道打不過唐卿的。在君和境內時,他就是他手下敗將。能堅持到這個時候,他已問心無愧。如今以三萬疲憊之師,對抗十萬生力軍,他或許能守住十天半月,但總有城破被擒之日。

  若是大哥在此,會不會局面就此不同?若是他們在此,他的結局會不會就此不同?

  心口微微發疼,惶然之間,原來已寫下滿紙淩亂。

  「吾兄千洐在上:

  自君和別後,一年有餘。光陰倉促如斯,而弟華髮已生,三兩白如雪塵,每每落入掌中,方覺年華荏苒。又思及若為你所見,必嘲笑我少年白髮、庸人自擾。遂以火焚之,然終是白發難盡,思念難平。

  弟人未老,心已衰。國破家亡,領軍輾轉南北,雖奮力抵抗,終是輸人一籌,被困墨官城。明日之戰,九死一生。我心若止水,唯獨掛念兄嫂,夜不能寐。往事歷歷,你我把酒策馬,肆情爽意,如在昨日,亦遠如前生。當時不知光陰貴,如今只能對影獨酌,便似有兄作伴,滿室寂靜,我不醉無歸。

  醉死之際,猶記得分離那日,你持刀而立,聲若裂谷。只因我慕容湛相攔,叫你頂天立地一男兒,父母之仇不能報,榮耀聲名不能複。你待我深情厚誼如此,我當真是生無可戀、死無可懼。只盼來世,竊願癡長你數歲,便能為兄,償你情意,護你周全。

  唐卿兵臨城下,我雖無兄之才,也願做大胥先鋒,振臂一揮,為國捐軀,死而無悔。天下之大,只要人心不死,大胥不亡。我願以心頭熱血,盡染頭頂旌旗、盡灑腳下赤土。此情此志,唯兄能明,唯兄能繼。他日雖無弟相伴,兄定能一呼百應、匡扶皇侄、收復國土。

  萬千言語,皆盡於此。湛這一生,有兄與破月,已是繁花似錦,圓滿如夢。黃泉路上,我孤身而行。惟願數年後,能與兄執手相望,終不負生死之交、知己豪情。

  勿痛,勿念。慕容湛絕筆。」

  戰鬥打響之後,墨官城一直籠罩在沙塵、嘶吼和鮮血裡。

  天亮的時候,城門外的廣原上,只有血跡和腳印。到天黑的時候,已經堆滿了赭色的屍體。夜深之後,君和會安靜的派人把所有屍體抬走,在城外山上就地安葬。

  城裡的情況同樣有序,但是更加絕望。堆積如山的屍身只能火化,骨灰罐都堆在慕容湛的指揮室裡,等戰爭結束後,由專門的官員,交給士兵的親人。

  到了第十天的時候,戰鬥迎來了轉機。

  那是個明亮的早晨,城樓在日光中亮閃閃的。在輪番不休的攻擊了十多次後,君和人發起了總攻。

  「是時候了。」唐卿站在山頂上,對傳令官說。

  「也許到時候了。」慕容湛立於城樓上,望著敵軍數量最大的一次攻城,在心裡默默的說。

  虛虛實實,一次又一次佯攻真攻,磨掉守城將士的士氣。這是唐卿的計策。他做得很坦蕩,慕容湛也看得很清楚,但是全無辦法。

  胥兵看到源源不斷的敵軍,已經麻木和漠然。有的戰士已經殺瘋了,有的則已放棄。戰場很吵,但在很多人耳朵裡,因為吵得很久,其實跟曠野的死寂,沒有區別。

  兩架大型攻城沖樓,穿過胥兵的火箭投石,駛到了城門前,開始一次又一次猛烈的撞擊。在這一瞬間,幾乎臨近城門的所有人,上面的胥兵、下方的君和人,都看著城門。因為只要城門破了,一切將沒有懸念,只有時間問題。

  這時,一道黑色的身影,從城樓高高墜下。立刻有人大喊王爺、青侖王!但是來不及了。那人落在戰車旁,一劍刺穿兩個圍攻過來的君和兵。然後躍上戰車,將頂蓋掀開,拔劍一陣亂刺。

  裡面的士兵死掉了,他也陷入了重圍。很快,赭色大軍將他淹沒。

  「活捉慕容湛。」唐卿低聲道。傳令兵領命去了。

  「我去。」十三站起來。

  唐卿點點頭。十三很快跑不見了,這時,又有士兵快步沖過來。

  「報——西面二十裡外發現胥兵,約莫有五千餘人。」他的語氣聽起來有點不可思議。

  唐卿正在喝茶,聞言停頓了片刻,放下茶盞。他的斥候查探範圍是一百里,為何被對方逼近二十裡才察覺?

  世上行軍如此快,快過唐家軍、快得讓斥候猝不及防的,只有一人。

  他站起來,看著西方。那裡天空晴朗無雲,遠山朦朧,大霧彌漫,就像是另一個夢境。

  「步千洐從哪裡來的五千兵力?」他低聲說,像是自言自語。

  「元帥,他們也穿黑衣,但不像是胥人的軍裝。旗號是——神龍營。」

  ***

  自樹林中冒頭後,神龍營再無需隱藏行蹤,五千人策馬于平原疾奔,像一道黑潮從大霧中滲出來。

  雖然他們現在才現身,實際上,已經在城西百裡外,潛伏了四五天。跟唐卿和慕容湛一樣,步千洐也在等時機。面對唐卿的十萬大軍,他只有五千人,要在什麼時機加入戰場,效用最大呢?

  答案是能夠反敗為勝的時機,能讓士氣大振。否則不過杯水車薪。

  此時,他與破月並肩而行。身後是五千弟子,男女差不多各半。在他和破月隱居的這段時間,代理教務的姑姑,成功的將人數從一千餘擴展到五千。其實大多是戰敗之兵,無處可去。姑姑聰明的散步半真半假的流言,說主持神龍教的是一位退役大將軍,引得很多人來投。

  步千洐和破月回中原後,加緊練兵兩個月,一探明慕容湛主力位置,起兵來助。

  遠遠的,看到墨官城和城外大軍的輪廓了。步千洐寶刀雪藏多日,也有些熱血上湧。正要對大夥兒說一番勵志話語,忽然一名親兵揪著個穿平民服飾的男子,到了跟前。

  「步將軍!此人鬼鬼祟祟,在我軍東面林中出現,必定是君和奸細!」

  步千洐冷眼看著那人,他卻忽然抬頭,神色激動:「步將軍!是你!真的是你!」步千洐看他眼熟,也辨認出是慕容湛的親兵,大驚道:「你怎會在此處?」

  那親兵激動的跪倒馬前:「步將軍,你是去營救王爺嗎?太、太好了!我正是奉王爺之命,趁敵軍對北門發起總攻,伺機出城,去尋你的啊!」

  他從懷中掏出個黃色緞袋,取出個信封,雙手奉上。步千洐探手接過,打開。只看到「吾兄千洐在上」幾個字,胸口便似無聲的碎成幾塊,空塌下去。

  破月與他隔得很近,看到後頭,不自覺握緊馬韁,深吸口氣,扭頭看著一側,不叫眼淚落下。步千洐的脊背挺得筆直,漆黑的眼睛看得很專注,嘴唇緊抿著。看完之後,他什麼也沒說,只輕輕將信疊起,放入懷中,一抖馬韁,一騎在前,沖了出去。

  「將軍!」眾人驚呼。

  「千洐!」破月也驚呼。

  他奔出數步,驟然回身,忽的下馬,朝眾人單膝拜倒。眾人愕然,卻見他頭埋得極低,緩緩道:「我生死兄弟就在前方與敵血戰,千洐誓死血戰、護他周全,力保墨官不失。諸位兄弟姐們,拜託了!」

  ***

  唐卿負手立於山頂,身後是數名幕僚和將領。當看到一支黑色軍隊,猶如一把沉光閃亮的匕首,從西側與赭色軍陣正面交接時。眾人都有些驚訝。

  唐卿的笑容始終淡淡的。

  前方指揮戰鬥的,是君和一位經驗豐富的將軍。在他的指揮下,黑色狂潮始終被擋在赭色軍週邊,以極緩慢的速度推進。偶爾有黑色支流慎入赭色軍,很快被淹沒。

  過了約莫一炷香時間,赭色軍忽然變陣,將黑色騎兵包圍進去。遠遠望去,像是赭色海洋裡,一朵黑色幽暗的花漂浮著。

  眾將紛紛叫好,唐卿卻搖頭:「前鋒將軍大意了。」

  大家不解,唐卿淡道:「我先前已有令,以鐵騎營佈防,不讓神龍營向城門推進,一點點剿殺步千洐的兵力。只要再拖得他一個時辰,城門已破,縱然他的五千人再神勇,也是大勢已去回天無力。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