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墨 > 江山不悔 | 上頁 下頁
五四


  兩人默默望著她纖細精緻的香腮,生生被撐成鼓鼓的包子。許是在軍中跟男人們呆久了、刻意模仿小宗又成了習慣,她的吃相乾脆俐落大開大闔,隱隱透著豪邁的粗魯。

  妖精般迷幻的長相,壯漢般粗放的動作,實在是太違和了。

  兩人都沒出聲,同時別過臉去,繼續吩咐那士兵。士兵已然望著破月呆住了,恍然驚醒般唯唯諾諾。

  之後一連兩日,破月都沒見到他二人。戰後諸事瑣碎繁忙,兩人早忙得腳不沾地,哪有空顧忌她。

  只是她偶爾在城中閒逛,士兵們雖然還是會驚訝,但「穆校尉」這個名頭,卻是叫開了。

  「穆青穆校尉!」劉都尉還專程來拜見過她,轉達了兄弟們的感謝和尊敬。

  「穆校尉雖是女子,大夥兒願意今後跟著穆校尉。」劉都尉道。

  破月知道,大胥也有不少女軍官,步千洐打算將「穆青」這名字報上去,稟明她的功勞,坐實她的假名,給她校尉的身份。可她知道,那樣也阻止不了顏樸淙。她已經決意走了,對著步千洐的幫助和劉都尉的忠誠,受之有愧。

  「我只是誤打誤撞,並沒有什麼真本事,都尉不要對我期望太高。」她道。

  劉都尉卻呵呵笑。

  好容易將墨官城整肅完畢,兩千多赤兔營殘軍意氣風發,破月也收拾好行囊打算不告而辭。卻在這時,一封緊急求援的書信,送到了墨官城。

  「大皇子親赴前線犒軍,親衛隊于黑沙河畔遭遇數千敵軍包圍,危在旦夕!命步千洐速速馳援!」

  書信蓋有大皇子的印章,步千洐和容湛一看就明白過來——黑沙河就在墨官城西北五百餘裡,赤兔營是離他們最近的部隊——大皇子極可能是倒楣的遇到了從墨官城潰逃的聯軍,陷入了重圍。

  救人如救火,步千洐再無遲疑,也來不及向趙初肅將軍請命,迅速點齊一千五百人馬,只餘五百交給容湛守城,集結於北門。

  顏破月一得到消息,就從營房往北門跑。她已經打算要走了,興許這是見步千洐最後一面!

  想到這裡,她有點不是滋味。

  此時正是傍晚,晚霞籠罩著墨官城,她剛跑到城門口,遠遠望見千餘騎蓄勢待發,眼眶就有些濕潤了。

  隊伍開始向前移動了。因為城門口戰場還未打掃完畢,他們移動的速度並不快。

  破月又往前跑了幾步,便見烏雲踏雪立在隊伍最末端,兩個人站在馬前,正是步千洐和容湛。

  周圍還有些兵士在送行,見到破月,都沉默下來。步千洐臉上掛著笑,正跟容湛說著什麼,一抬頭望見破月,笑容便凝滯了。

  容湛也回頭望見她,招了招手。

  破月跑過去,望著步千洐清朗的容顏,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那日打了勝仗後,他基本就沒跟她說幾句話,誰知這一轉眼,又要去打仗。

  還是步千洐先開口,一本正經:「好好呆著,勤練拳法,今後做幕僚做校尉,可不是兒戲。」

  「嗯。」破月不知怎的脫口而出,「你要少喝酒啊,過量傷身。」

  容湛和步千洐都目露詫異,步千洐笑了一聲道:「這丫頭,好像我不回來了似的。本將軍就去打個圍援,快則兩三日,滿則四五日便返。」

  破月點點頭,目光一直盯著他的衣襟,不想看他俊朗逼人的容顏。

  步千洐見她一直低頭,也不多言,抬手握住馬韁,便欲上馬。

  聽到馬蹄聲輕響,破月猛地抬頭,直直瞪著他。這一瞪把步千洐都驚了一下,然後未等他詢問,破月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他。

  靜默,死一樣的靜默。

  圍觀的士兵們是靜默的,靜默的看著自家將軍,被女校尉抱緊,大部分人都恨不得,被抱住的是自己;

  容湛也是靜默的,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啊,她抱了大哥、她抱了大哥!她為什麼要抱大哥?男女授受不親,她這是要對大哥以身相許嗎?

  步千洐也呆住了。只覺得那溫香軟玉的身子,輕輕靠在自己懷裡;柔滑的小手,緊貼著自己的後背——她居然主動抱了他?

  「你……」他聽到自己聲音有點幹。

  「保重。」破月在他懷裡深吸一口氣,撤手,後退,微笑望著他。

  她這是……不舍嗎?

  步千洐想要問明緣由,想要逗她兩句,可所有話到了嗓子眼,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只是怔怔望著她溫柔淡然的容顏,從來冰冷堅硬的心肝,仿佛也被那溫熱的手,撩撥得一片滾燙,糊裡糊塗。

  「將軍!」隊伍最末,有人見步千洐遲遲未動,揚聲呼喊。

  步千洐猛的收回目光,翻身上馬,在踏雪身上重重一拍,發足飛奔,頃刻便竄至隊伍最前面。

  剩下的人矗立原地,還是破月最先轉身,笑中含淚對容湛道:「回去吧。」

  容湛木然點頭,轉身往回走。

  步千洐策馬行於隊伍最前,望著慘澹的落日,只覺得全身依然僵硬如木石,血脈始終凝固。

  天是白的,地是黃的,四野茫茫,將軍一生征戰,終有一日屍骨埋荒野。

  這是他一直以來的期盼,一直以來的豪情。

  可為何,今日被她這麼一抱,從來灑脫的胸懷,便添了幾分從未有過的柔軟情意?

  不,並不是今日。

  是將她從五虎手中救下那日,看到她皓月般清澈的雙眼;是她病倒在地牢,全身發抖伏在他的胸口宛若受傷的小獸;是她膽大包天拔掉他的褲子,氣息輕拂過男兒熱血之軀。

  是她的馬如流星墜入敵陣;

  是她親手製造閻羅煉獄,敵軍潰敗如潮,屍首堆積如山。

  而最後,是她站在敵陣中,面具開裂,茫然四顧,孤獨而無助。

  那個時候,他竟然只憑雙眼就認出了她!

  步千洐心頭猛的一抽,驟然勒馬。

  這幾日,他一直有意躲著她疏遠她。昔日她長相醜陋,她扮作小宗,他與她朝夕相處,自由自在,怎麼逗她都不尷尬;可如今她換了那麼一張臉,他卻渾身不自在——因為他不能忽視,她是個女人,還是個粉雕玉琢的女人。他怎麼能還像大爺一樣的奴役她,還能耍賴裝睡讓她給自己上藥、偷偷找藉口摟她嗎?

  有那麼一瞬間,他寧願沒有見到她的真容,便還能如往常那樣,與她親密無間。可如今……為何他會覺得,若他此刻不回頭,便會錯失什麼?

  不能回去,不能去!有個聲音在心裡道:步千洐啊步千洐,你不過五品,無權勢無蒙蔭,如何護得住她千金嬌軀?她又如何看得上你這粗莽浪蕩的武夫

  可他卻聽到自己聲音從未有過的決絕:「你們先行,我隨後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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