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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這就是我的秘密。這就是我藏的最深的秘密,我曾經把它埋在某個歲月深處的荒塚,然後我以它為起點開始拼命的往前跑,拼命的跑,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反正那因為奔跑而帶起來的急速的風聲已經永遠的存在於我的夢境裡,和我的靈魂相依為命,我一閉上眼睛就能聽到它們。但是有一天我突然覺察到,我沿著它狂奔的這條路,是環形的。

  我想,最初那個名叫麥哲倫的傢伙真是可憐,他航行了那麼久,他本想去一個無邊無際的遠方,可是他發現所能到達的最遠的距離原來就是最初的地方,所以他寫了一本書告訴世人我們生活的地球是圓形的,只不過是為了遏制絕望。

  從陽臺上回到屋裡的時候我才發現,鄭成功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他居然沒有哭,安靜的呆在嬰兒床裡,臉沖著落地窗的方向。

  「你能保守秘密,對吧?」我在心裡這樣問他。

  他胸有成竹的看著我,啃著他的小拳頭。

  第十二回 我迷戀北方

  2007年的最後一天,我們知道大伯死了,不過一切發生地都很平靜,他就像我們的爺爺一樣,死於睡夢中。我不知道在那個最後的瞬間,我是說,在一片黑暗的沉靜之中,「睡眠」乾淨俐落的切換成「死亡」的那一刻,到底有沒有聲音,我相信如果有的話,大伯一定能聽見,他最終的表情很安詳,甚至有種怡然自得的神色。讓人不由自主的懷疑,是他自己親手按下「睡」和「死」之間的Shift鍵的。

  發現這件事的人是三嬸。

  那天早上,三嬸像平時一樣,打電話到他們家問候大伯的情況,是大媽接的,大媽接起來以後,很平靜的說:「他挺好,一切正常。不過現在還沒醒。不和你說了,我要去買菜。我得趕在他醒來之前從菜市場回來。」

  快要中午的時候,三嬸打了第二個電話,因為三嬸想問問大媽願意不願意來我們家吃除夕的晚飯,大媽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不了,他今天可能精神不大好,到現在都沒有醒,我們晚上就在家裡吃了,反正陽曆年的除夕,又不是春節,沒必要那麼隆重。」

  放下電話的時候三嬸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果斷的上去推三叔:「走,你去穿衣服,咱們現在去他們家。」三叔很不情願的放下他的《龍城日報》:「你又發什麼神經。」三嬸一面圍上圍巾,一面說:「我說不上來,但是我覺得不對勁,你就聽我的吧。快點。去拿車鑰匙。」

  事實證明,三嬸是對的,三嬸那種不可理喻的直覺常常是對的。

  後來我們四個人一起去了大伯家。「全都來了。」大媽來開門的時候眼睛亮了一下,意外的,笑得很熱情。

  他們家居然窗明几淨,我的意思是說,跟我上一次來的時候比,算的上的煥然一新。大媽把沙發套、窗簾、還有考點都換成紅色系的:玫瑰紅、橘紅、或者是鐵銹紅。屋裡彌漫著一股水仙花的甜絲絲的芬芳。

  「好冷。」南音縮了縮脖子,窗子大敞著,12月的北方朔風毫無顧忌的長驅直入。「我剛才是為了通風。」大媽微笑著把窗子關上。

  「坐呀。」她招呼我們,「喝茶嗎?」

  然後她指著沙發對三嬸說:「你看看這個顏色好看不好看?我覺得這種花紋挺特別的,你猜我是多少錢買的——特別便宜,你絕對想不到。」

  三嬸說:「好看。我們就是出來逛街,順便過來看看——你在哪裡買的,我也去瞧瞧。」三嬸的神色越來越不自然了,眼神也略微的僵硬。

  我們四個人局促的在沙發上排排坐,大衣都沒脫,像是進了老師辦公室的小學生。

  然後大媽就去廚房端出來脊背熱氣騰騰的茶,每只茶杯口都有或深或淺的裂紋——那是她和大伯往日刺激生活的證據。「你不用忙,我們真的坐一下就走了。」三叔連忙說。

  「那怎麼行?」大媽捋了捋頭髮,「你們難得到我這兒來。」然後她像是沉吟了一下:「等著,我去洗點水果來。」

  「大哥他——醒來了麼?」三嬸問。

  「醒了。」大媽點頭,「我喂他吃了點粥,他剛剛又睡著了。」大媽笑了,笑得柔情似水,「這一覺算是午覺了。要是他現在醒著,我就能把他推出來跟你們見面,他現在其實特別喜歡家裡有客人來,像小孩一樣人來瘋,你們說話他全能聽懂的,就是接不上茬——」

  「對的。」三叔胡亂接了口,「天氣冷的時候人就是沒有精神,容易犯困。」然後他的眼光悄悄移到三嬸臉上,他們用同樣的表情對視了一眼。

  大媽在廚房裡擰開了水龍頭,「嘩嘩」的水聲傳出來。

  「哥。」南音捅了捅我,指著茶杯小聲說:「你嘗嘗,是苦的。」她做了一個鬼臉,「太濃了,濃得發苦,苦得像中藥一樣。」

  「那你就不要喝了。」三嬸的聲音微弱的都有點發顫。

  我端起南音的杯子嘗了一點,舌頭頓時苦得發麻,讓我懷疑這杯茶是不是用兩公斤的茶葉泡出來的。

  「大媽。」南音站起身子,臉朝著廚房裡,「我不喜歡喝茶,我可不可以喝點橙汁?」

  「當然可以。」大媽的聲音愉快的透過水聲傳出來,「不過沒有橙汁,有葡萄汁,你自己去冰箱裡拿吧。」

  「噢。」於是南音走向了客廳另一側的冰箱。

  「南音,」大媽的語調親切,「你喜歡不喜歡大學?」

  「還行吧。」南音有點困惑的撓了撓頭。

  「我就是羨羡慕能念大學的人。」大媽笑了,「可是我自己沒那個福氣,也養不出來能上大學的孩子——你姐姐要是有你一半爭氣就好了。」

  「你這是說哪裡的話。」三叔趕緊謙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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