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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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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個時候南音打開了冰箱。或者說,冰箱就像一個等待多時的陰謀,迫不及待的在我們面前敞開,冷藏室裡空空如也,只有幾個根本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亂七八糟的塑膠袋,最重要的是,當冰箱打開時,裡面一片灰暗,我們誰都沒有看見那種應該出現的一小塊方方正正的黃色的燈光,我們才注意到,冰箱的右下角延伸出來一段電線,原本是冰箱的插頭安寧的躺在地板上。 我再也忍不住,站起身來沖過一段小小的走廊,打開了裡面臥室緊閉的門。 握住門把手的那一秒鐘,我腦子裡閃現過很多恐怖的畫面,但是當我真的置身於房間裡,才發現,其實沒有任何的驚悚,只不過是虛幻,房間內的窗戶依然是大敞著,冷的風把這間屋子變成一個巨大的冷藏室。聽見風聲的那一瞬間。我耳朵邊上響起一陣微弱的,時隱時現的「嗡嗡」聲,類似某種昆蟲的鳴叫,一片寒冷中,一股非常奇怪的氣味撲面而來,令人反胃。 大伯端正的躺在床上,身上嚴嚴實實的蓋著一床棉被,像個嬰兒那樣,從棉被上方露出他的腦袋,他的嘴角微微的有些上翹,像是在得意的向我宣佈,捉迷藏的遊戲結束了。 用不著把手指伸到他的鼻子下面,我也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的身後傳來了大媽的聲音。她手裡端著一盤水果,像是在極力辯白著什麼事情:「他剛才真的醒過來了,真的。我沒騙你們,他剛才醒過來了。」 三叔全家默默的跟了進來。三叔退去打電話了,三嬸對著眼前的一切手足無措,南音呆呆的站在大伯的床邊發呆,。我走上去,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臉上,遮住了她的眼睛。 稍晚的時候,醫院的人告訴我們說,大伯應該是走得沒什麼痛苦,只不過,死亡的時間應該在七十二小時左右了,換言之,大伯死于三天前。 只是大媽依然一次又一次的告訴我們說,大伯兩個小時前醒來過一會兒,他們還說過話,我們誰都沒有辦法讓她相信她說的話不是真的。 幾天後,三叔和三嬸給大伯操辦了葬禮。 有件事很殘酷,但是不得不承認——我們家的人對辦喪事可能比較有經驗。十幾年來,我的雙親、爺爺、奶奶,現在輪到大伯,三嬸有條不紊的安排所有的細節:靈車、鮮花、挽聯、墓地、骨灰盒的尺寸以及樣式——我天天聽著她拿著電話跟各色人等諮詢價格,突然覺得,對她而言,安排這件事,恐怕跟給我和南音打點上大學的行裝什麼的差不多。反正都是要落實一個個的細節。而且,我們的確是在給大伯打點遠行的裝備,沒錯的,我不知道三嬸是不是很喜歡這種調度一切的局面的感覺,反正我覺得,這個時候的她的氣色往往比平時要好上很多,臉上益發有種從容不迫的神態。 一片忙碌之中,還必須確定儀式過後的喪席的地點,價位,以及賓客名單,在這件事情上,我們中國人的智慧無與倫比——有人離世也是大事情,也要吃吃喝喝——任何事情,一旦用宴席的方式來表達,就莫名其妙的多了溫暖和親切,更準確的說,就變得自然而然了,在三叔和三嬸確定來客名單的過程中,我和南音聽到了很多精彩對白,大致都是圍繞請一個人或者不請,牽扯出來非常多的關於往日的恩怨——準確的說應該是往日的八卦,最遙遠的糾葛恨不能追溯到抗日戰爭剛剛勝利的時候。 很多次南音笑的就像是在聽相聲,然後又覺得在這種時候不應該笑得這麼肆無忌憚,於是這個小丫頭又在轉瞬間作出一種凝重的表情以示沉痛——其實我覺得,大伯若是真的像大家說的那樣,靈魂還沒能走遠的話,聽到南音這樣的笑聲,心裡會高興的,獨自存在於我們上空的大伯一定會想起很多年前的畫面,他輕而易舉的把小小的南音舉過頭頂,然後爽朗的說:「南南。你知道不知道,那些煙囪是在製造雲,煙囪把白煙送上去就會變成雲。」「真的呀——」南音又驚又喜的歡呼。 現在我們只需要記得這些事情就好了,只需要記住會做雲的煙囪。至於另外的一些事情,比如爆炸的暖水壺,不如南音弄濕了的倒楣的小裙子,我們都願意忘掉。 大伯,你現在是不是真的要去製造雲了?你是不是真的被派到某些屬於天神管理的工廠區製造雲,製造晚霞,製造月光什麼的?只是我不知道,你在另一個世界是以什麼樣子出現的?是你生病以後的樣子,還是你一拳打倒情敵的時候那副最精彩的樣子呢?算了,這不是我們活著的人該操心的事兒。 大伯出殯的前夜,按照龍城的習慣,親人們是應該通宵守靈的、按道理,靈堂是應該設在大伯大媽家裡。可是——這些天以來,我們和大媽交流起來都有一定程度的困難,於是三嬸只好把大媽接來和我們一起住了,並且樂觀的認為一切都是暫時的,大媽終究會好轉。 守靈那夜,家裡熱鬧的像是傍晚6點半的麥當勞。有一些平時走動很少的遠親都來參加守靈。午夜時分他們甚至在三叔那間堆滿了設計圖紙的小書店裡支起了一桌麻將,大媽就是在最嘈雜的時候沉沉入睡的,似乎外界的一切都和她毫無關係。鄭南音像個灰姑娘一樣,圍著一條舊圍裙在廚房裡為所有人煮湯圓做夜宵——話雖如此,其實她只是看著水開了以後,把湯圓的袋子拆開,把他們全體倒進去,至於剩下的事情,比如到底要煮多久,比如什麼時候撈出來,她就不管了,她理所當然的認為那是該交給別人操心的事情,不過她還是捨不得摘下圍裙——因為她很滿足這個灰姑娘造型。她中氣十足的沖著臨時的麻將屋裡說:「你們要抽煙的的話得把門關上,我們家裡有孕婦!」陳嫣坐在客廳裡,微微一笑,驕傲的撫著她龐大的肚子。 小叔愣愣的坐在陳嫣身邊,看上去惶恐得很,他像是家裡唯一一個沒法坦然接受這個噩耗的人——我的意思是說除了大媽,就是他了,他仿佛在幾天裡消瘦了不少,深陷在柔軟的沙發裡,眼中紅紅的都是血絲,跟他說話,他總是看上去很順從的點點頭,心裡不知道游離在什麼地方。「小叔,你要吃黑芝麻餡的湯圓,還是紅果餡的?」南音問他,他照舊脾氣很好的點點頭,完全不知道這是一個不能用「是」或「不是」來回答的問題。「你根本就沒有聽我說話嘛!」南音急了,小叔照舊,非常順從的對南音點了點頭。 我注意到了,三嬸和陳嫣交換了一個非常默契、非常無奈、但是非常溫暖的微笑。 三嬸坐下來,拍拍小叔的手背:「你不如就當我們家的人全都分散在兩個地方,我們在這邊,他們去了那邊,都能相互扶持著,雖然咱們不能大團圓。但是哪邊都不孤單,你這麼想,心裡就好受多了。」小叔如夢初醒的抬起頭,看著三嬸,臉上的表情簡直稱得上是「委屈」,他說話又犯了結巴的毛病:「不是,你,你不明白,我只是在,只是在想,他這一輩子活得那麼苦,他那麼苦——」 「我明白。」三嬸長歎了一聲,「我怎麼會不明白。他那麼擰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活得順利?」 「不是的,我不是——」小叔臉漲得通紅,「我說的不是哪個意思。」他遲疑了一下,終於吞吞吐吐的說:「有件事情你們都不知道——他只和我一個人說過。他真的太不容易了,那時候——」小叔有些緊張環顧四周,像是要確信大媽不會從他身後突然冒出來。 「那是1981年春節,我那時候才上初中,西決還在二嫂肚子裡——」小叔也許是覺得現在沒有保守秘密的必要了,「我記得那天,他喝醉了——他就和我說,和我說——當時大嫂為了能夠調回龍城來,和他們廠裡的一個頭兒——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他還說,他說東霓很可能——反正你知道這個意思的,說著,他就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哭——我當時嚇傻了,他一個勁兒的要我保證不跟任何人說——我,不過我撐到了今天才說也算對的起他了——」 「天哪——」陳嫣倒吸了一口冷氣,很明顯,興奮過度。 三嬸同情的看著小叔:「你不會是真的一位,只有你知道這件事吧——」 這下輪到小叔倒吸一口冷氣。 「我們都知道。」三嬸寬容的微笑,「我知道,南音她爸爸知道,西決爸爸媽媽在的時候也都知道,這種事情總是這樣的,不知道怎麼搞的,大家全都知道,可能不知道的人,也就是這幾個孩子,過去的事情不再提了,大家都吃夠了苦。東霓一直跟著我們長大,從小就吃我做的菜,上小學的時候跟同學打架,我當時懷著南音,挺著大肚子去學校見老師,她考砸了的卷子都是我簽字,穿耳洞感染了是我帶著她去醫院,她第一次出遠門去新加坡,也是我給她收拾行李——你說,東霓她還能去做誰家的孩子?……」 客廳裡出現了一片短暫的安靜,耳邊只聽見麻將忽遠忽近的那種「嘩啦啦」的聲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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