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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她抱緊我,滾燙的臉深深的嵌進我胸前的肉裡,渾身都在抖,抖得要散架了,像是雪崩,一雙手就在我脊背上又是抓又是打,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發洩完了所有的深仇大恨,我一動不動,隨便她,我又何嘗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那種整個人被仇恨或者痛苦變成了一顆燃燒著的炸彈的感覺,在爆發的那一瞬間才知道,原來那麼巨大的,推著人發瘋的力量不是滾燙的,是冰冷的;不是仇恨或者痛苦,是命運。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她渾身癱軟的纏著我,無聲的哭,我捧起她的臉,那麼一點點力道就好像能支撐她站穩,月光如水,我就借著這如水的月光,深深地看著她,我從來都不曾這麼放心大膽,這麼無遮無攔的好好看看她。

  「西決。」她嗚咽著叫我,「我怕,我怕的要命。」

  我說:「我知道。」

  「護士把他抱給我看的時候,我真的怕死了。」她淚如雨下。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肯定的回答她。

  「你不知道。」她在我的胸口上猛烈的搖頭,「我早就知道他不正常,我早就知道了。我懷他七個月的時候,去做產前檢查的時候醫生就查出來他的毛病了。我不敢告訴你們,我誰都不敢說,我怕死了,你知道麼我真的怕死了,在美國懷孕六個月以上不可能墮胎的,任何情況都不可能。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在數日子,我每天都在想要是他能死在我肚子裡該多好,可是我又每天都在想我真想看看他,哪怕他是個妖怪我也想好好看看他,我每天都在想我一定是在做夢,說不定他根本是個健康的孩子,說不定醫生給我的診斷書根本就是夢裡發生的事情,不是每天都在想,是每分鐘,真的是每分鐘——」她深深地吸氣的時候整個人都在抽搐,我聽著,聽著,緊緊的托著她的頭,像是要把她滾燙的頭顱深深地按進我的胸口裡面,代替我那顆跳得亂七八糟的心臟,「西決,有好多次我都想告訴你,可是我說不出口,就是在那段時間,我老公開始疏遠我的,我恨死他了,我恨不得殺了他西決——」

  「我問你,」我壓低了聲音,「你只告訴我一個人,你說實話,孩子身上的不是胎記,是傷,是你弄的,對不對?」

  「你什麼都知道,你什麼都知道了。」

  「好好聽我說。」我的臉輕輕的貼著她的耳朵,「我不會允許你去打那種官司的,更不許你站在法庭上撒謊,你這次回去,簽字,離婚,什麼事情都不要再糾纏,那筆錢是你該得的,你要是願意,就把鄭成功交給我,我的意思是,正式的交給我,我帶著他長大,我來照顧他一輩子直到我死,我不會放棄他。哪怕他智商低我也會想盡辦法教育他,你放心好了,他不會妨礙你,你要是遇上合適的人就放心去結婚,你願意走多遠就走多遠,這個孩子永遠都會留在龍城跟著我長大成人,不會給你添任何麻煩,行嗎?」

  「你胡說些什麼呀西決!」她詫異的從我懷裡掙脫出來,「你才這麼年輕,你想被拖累一輩子嗎?你以後是要結婚的,你會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不可能讓你為了我做這種事。」

  「我不會結婚。」我斬釘截鐵的說,「我答應你,如果真的是為了他我可以不結婚,他就是我的孩子,我們倆可以相依為命,你不相信我能做到嗎?」

  「為什麼呀。」她的雙手細細的,一點一點的撫摸我的眉毛、我的顴骨、我的臉頰,溫情似水,「為什麼你不會結婚?就因為陳嫣?就因為江薏?傻瓜,日子還長著呢……」

  我微微一笑,逼近了她的臉龐:「這筆帳我還沒有跟你算。你早就知道陳嫣是唐若琳了吧,其實南音當時沒有說錯,你的確是在等著我和陳嫣沒有好下場,明明知道江薏有老公,你還是要故意撮合我和她,你根本不希望我順利的找個女人永遠和她在一起——其實我大學時候交的第一個女朋友也是被你拆開的,別不認帳,你存心不想讓我過好日子,對不對?」她的大眼睛在我的面前悸動一半的閃爍著,泛起來的淚光就像是蜻蜓透明的翅膀。「說呀!」我搖晃著她,「你敢做為什麼不敢當?」

  「對!」她啞著聲音,小聲的嘶吼,「我就是不讓你好好過日子,你折磨了我這麼多年,我憑什麼要讓你好好過日子?」

  「你憑什麼那麼狠。為了你我什麼都能做,你還不知足嗎?」我用力的扯了一下她那把厚厚的,垂在腰上的長髮。她的臉龐就跟著我用力的方向那麼一仰,她不掙扎,只是緊緊咬著嘴唇。

  「誰較你當年不跟我去新加坡?」她不依不饒的盯著我,嗓音聽上去越來越啞,「只要你那個時候肯說一句好,只要你肯點個頭,我說什麼都會去做那個親子鑒定……」

  「我早就告訴過你了,」我慢慢的說,「不管那個鑒定的結果是怎樣的,不管你是不是大伯的女兒,都一樣,在我心裡你我永遠都是姐弟,在這個家裡我們也必須永遠做姐弟,我永遠都不可能忘了你是我姐姐,這跟血緣不血緣的根本無關,你不懂嗎?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爸爸說了這麼多年你是個野孩子,可是從來都沒真的帶你去做過鑒定?為什麼你媽媽一口咬定你是這個家的孩子不許你去鑒定?因為結果一旦證明了你真的和這個家沒有關係,他們倆就完蛋了,你知道什麼叫完蛋嗎?還有你自己,若是你真的那麼想知道結果,偷你爸爸一點頭髮根本不難,可是你一直都沒有去做,為什麼?其實你也害怕知道答案,你為什麼不敢承認?」

  「我想殺了你。」她簡短的打斷我,「我狠你這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是。我也害怕知道。可是我也一樣半信半疑了這麼多年,就允許自己半信半疑的存了這麼多年的幻想——這筆帳,我又該去找誰算?」

  「我可以為了你做任何事情,你要我說多少遍你才能明白?」

  她悽楚的長歎了一口氣,突然笑了一下:「為了我做任何事情?你好大的口氣哦,那你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嗎?西決,你怎麼可以眼睜睜的看著我吃這麼多的苦呀。」

  我緊緊的抱住她,我聽見我的身體裡刮起一陣狂風,它尖銳的呼嘯著,穿透了我的身體,穿透了我的視覺跟聽覺,那就是歲月吧,我知道的,那一定是多年來,瘋狂的沉澱在我身體裡的歲月。

  她對我笑著說:「你比我小三歲,所以這碗羊肉湯我讓你先喝三口,記住了,只能三口,剩下你就要和我平分了。」我默不作聲的拿起湯匙,默不作聲的盛起來所有碧綠的芫荽。我不準備讓她知道我看出了她的軌跡——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從那麼多年起,我就什麼都不準備讓她知道。

  那是哪一年?是我們剛剛長大的時候麼?我只記得那天下著很大很大的雨,電閃雷鳴的窗外讓我覺得天和地在合作醞釀一個陰謀,她的長髮染成紫色的,鬈曲著散下來就像是神話裡的水妖,那一天她對我說:「和我去新加坡吧。」我不知道新加坡究竟是個怎麼樣的地方,我只知道那是遠方,我只知道我面前的這個女人不過是需要抓住一點永遠也不可能得到的東西,借著追逐所有的「不可能」來活下去,燃燒著所有絕望的希望來活下去。

  我們其實為彼此而生。所以上天安排我們成為親人,不允許我們是別的關係,這和血緣根本無關,她不會懂,她永遠不可能像我一樣洞悉很多事情的秘密。她太任性,太自私,太糊塗。太莽撞。她其實是因為這所有的任性自私糊塗莽撞才美麗妖嬈的。所以我才必須為了她在這艱辛的人世間赴湯蹈火。因為我別無選擇,因為她值得有人為了她這麼做。

  「西決?」她的聲音似乎來自我的胸膛,「叫我。」

  「姐姐。」

  「叫我。」她抬起頭,看著我,目不轉睛。

  「姐。」

  「叫我。」

  「東霓。」

  「你知道嗎?」她的笑容美麗絕倫,像是在燦爛的豔陽下那樣閃閃發亮,「你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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