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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深夜終於來臨,萬籟俱寂,不過在這個家裡,很可能無人入睡——除了鄭南音。

  我躺在床上無聊的擺弄著我的手機,終於打開了江薏的短信。也許是這個如水的、涼爽的夜晚讓我淡忘了一些關於她的事情。然後我就看到了她的開場白:「我知道你不想看見我,你也不肯再接我的電話,所以有些事情,我只能這麼告訴你,是關於東霓的,很重要,我很擔心——」

  我翻身坐了起來,但不並作兩步的闖進了鄭東霓的房間。

  但是我突然間遲疑了,因為我聽見,她在唱歌,在為鄭成功唱催眠曲。我已經太久沒有聽見她唱歌了。

  鄭成功安然的躺在那裡,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最後專注的看著掛在他床頭的彩色風鈴,心滿意足的啃了一會兒拳頭,催眠曲似乎並沒有什麼作用。鄭東霓似乎是在唱給自己聽。

  她還是在唱王菲的歌,一首非常老的歌。她的聲音很低,可是一如既往的清澈:

  我從來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雖然你從來不曾對我著迷
  我總是微笑的看著你
  我的情意總是輕易就洋溢眼底
  我曾想過在寂寞的夜裡
  你終於在意在我的房間裡
  你閉上眼睛親吻了我
  不說一句緊緊抱我在你懷裡
  我是愛你的我愛你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憑自己幻想一切關於我和你
  你是愛我的你愛我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去愛你
  深深去愛你
  ……

  她靜靜的轉過身子看著我,像是謝幕的演員一樣優雅的轉身,背上的長髮在空氣裡劃出了一個美妙的弧度。對我嫣然一笑。

  「江薏說,你要她幫忙保管一點錢,她就答應了,可是她也沒有想到,你給她匯了三十晚美金,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們?」我壓低了聲音問她。

  她不慌不忙的豎起了食指放在唇邊:「先關上門,好嗎?」

  她打開落地窗,迎著長驅直入的涼風。點上一支煙,按下打火機的時候她默然的瞥了搖籃一眼,然後說:「這筆錢是他的,準確點說,是他給我的,那個孬種,為了順利地讓我帶著孩子回國,他才告訴我他有這麼一筆錢,不然我還一直蒙在鼓裡呢。」她淡淡的一笑。

  「他在三藩市有個親戚,是他爺爺的兄弟,土生土長的華僑,三年前去世的時候,遺產也有他的份——留給他一塊地,這塊地是被律師公證過的婚前財產,若不是非常特殊的情況,就算離婚我也沒有權利跟他分,孩子出生了,他要離婚,他想讓這個孩子跟著我,你知道的,他有綠卡,有正當的研究室的職位,有穩定的收入和很好的信用記錄;我呢,我沒有工作,剛剛到美國沒幾天,若是真的上法庭,法官很有可能把孩子的監護權判給他,所以他就怕了,他跟我坦白說,他手機有這麼一塊地,一直都沒有告訴我,現在他願意把這塊地賣掉然後分一半錢給我,讓我同意離婚和撫養孩子。」煙霧中,她狠狠的把煙蒂按成一個亂七八糟的形狀,「但是,我不是那麼好打發的,沒那麼便宜。」

  「那你打算怎麼樣?」我還是茫然。

  「我已經去找律師了,我還要告。他不要這個孩子就想扔給我,我就給他扔回去。我不信我贏不了他,法官不是白癡,一定會把孩子判給他的。」她咬了一下慘敗的嘴唇。

  「你是說,你根本就不想要他?」我難以置信的文,聽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不敢去看搖籃裡那張幼小的臉龐。我覺得我的一顆心在往下沉,往下墜,嬰兒的眼睛洞悉一切,我無顏以對。

  「我當時假裝同意了,」她把她蓬亂的長髮拂在一側,慵懶的說,「我就跟他說反正我快要回家去了,就把這筆錢直接打給江薏,但是他不會想到的,這就是我留給他的一招,若是上法庭,他的律師一定會提出來,他已經支付了我三十萬美金作孩子的撫養費用,我會告訴法官我根本沒收到這筆錢,銀行的記錄可以顯示,這筆錢在一個名叫江薏的中國女人賬上,誰又能證明我和江薏是什麼關係呢?反過來,我倒是可以證明,他和江薏的關係曖昧。」她重新詭秘的一笑,「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其實當初介紹我們認識的人,正是江薏,他是江薏大學時候的學長,他們倆曾經在他出國之前談過戀愛——我還有他們當時在一起時候的照片。法官不可能千里迢迢從中國傳江薏過來作證的,誰又能證明他們兩個沒有舊情複燃?」

  「鄭東霓,」我拍了拍快要爆炸的頭,「你瘋了。」

  她不置可否的微笑。

  「在法庭上撒謊是要坐牢的你懂不懂?」我壓低了嗓門,聲音全部從牙縫裡出來,「你根本不想要鄭成功,但是你想要這筆錢,你就是這個意思,對不對?」

  「你總算明白了。我就是要賭這一把,我要這個男人永遠記住我鄭東霓是誰。」她美麗的眼睛裡有火焰在慢慢燃燒。

  「我該說你精明還是說你蠢到了家?」我悲哀的問她,「你這樣,你這樣……」我聽見了,她眼裡的火焰成功的引爆了我的心臟讓它滾燙到火花飛濺。「他是你的孩子,你怎麼能這樣對待他?這樣多不公平?」

  「既然他的爸爸都可以這樣對待他,我又為什麼不可以?」她深深的凝視著我。

  「你是不是瘋子?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我停頓了一下,咬牙切齒,「鄭成功他就是你這輩子必須還的債,沒有道理可講,也不能討價還價。別問我為什麼,我只知道,如果你現在丟下他。總有一天你自己就會來懲罰你自己,因為,姐——」這麼多年我第一次這樣叫她:「你並沒有你自己想得那麼壞。」

  「是嗎?」她看著我,語氣裡突然湧上來一種很深的悲愴,「你好像懂得很多道理啊。那今天下午,你為什麼不把剛才那些話講給我媽聽?」

  我無言以對,就在這沉默的幾秒鐘,她的手突然伸進搖籃裡慢慢的摸著鄭成功的臉,小傢伙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睡了,她的眼淚大顆大顆的落在鄭成功嬌嫩的臉頰上,就像是下雨。「你看,」她的說話聲輕的像是耳語,「即使他不正常,他有病,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的樣子也這麼乖,這麼好看。」她的手十指尖尖,就像一朵曇花那樣一瞬間怒放,她的指頭伸到了嬰兒的咽喉,她說話的聲音就像夢中:「乖寶貝,你和媽媽一起死,好不好,媽媽不想活了,活著太苦了。你也會活得比什麼人都苦,跟著媽媽走吧……」

  我不費吹灰之力的把她拎起來,然後推搡著把她推到陽臺上,關上了落地窗。我用力抓著她的肩膀就像抓著一件外套,我咬牙切齒的在她耳邊說:「不准叫,聽到沒有,不准叫。你要是吵醒家裡的人,我就把你從這兒扔下去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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