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西決 | 上頁 下頁
三〇


  又那麼一瞬間,我甚至慶倖自己父母雙亡。

  「你媽了個B。」鄭東霓嬌媚地眯了一下眼睛。

  「嘴巴放乾淨一點,我媽是你姥姥。」

  我再也受不了了,一把從後面把鄭東霓緊緊箍住,她咬著嘴唇一言不發,倔強地掙扎。我在她的耳朵邊説:「走吧,走吧。算我求你了。這樣又什麼意思?這兒是醫院。」

  我忘記了,他們家的人早就可以無視公共場合和私密場合的區別。我把她一路拖出去的時候,也只好跟著學習無視整個病房的人投射在我們身上的眼光。

  我似乎一直都能聽到她肩膀的關節輕微的聲響。

  我們終於來到了醫院的花園裡面,她面無表情地坐在花壇的邊緣,然後抱緊了自己的膝蓋,悶悶地問我:「給我煙,行嗎?」

  我點上一支,塞進她嘴裡。她像個吸毒者那樣,迫不及待地吸進一大口,然後她抬起慘敗的臉,滿眼無助的悲涼。

  「你在笑話我吧,笑話我丟人出醜,你瞧不起我了吧?」她深深的凝視著我,突然微笑了一下,「可是我們家這麼多年,大家就算這麼講話的,一點都不奇怪,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爸爸就跟我説,我根本就不該姓鄭,我是野孩子,我是我自己的媽和她的嫖客生下的——這是他的原話,我一個字都沒改。」她滿臉都是悽楚的甜美,「你沒見識過吧西決?當然了,你的爸爸媽媽都是工程師,都是有文化有教養的人,西決你知道麼。小的時候我有多羡慕你,我羡慕你有一對那麼相愛的爸爸媽媽,我真的願意和你換。就算是做孤兒我也不在乎的,因為做你爸爸媽媽的孤兒一點都不丟臉——」

  我蹲下身子,兩隻手掌覆蓋在她的膝蓋上,用力地按了按,我說:「都過去了,你現在早就長大了。你早就不用再依靠任何人活著。你脫胎換骨了懂麼?不用怕,真的都過去了。」

  「西決。」她出神地看著我的身後,「在飛機上的時候我還想著的,我這次要親口跟他們講,我懷孕了。」眼淚湧到了她的眼睛裡,「可是一見面,還是照舊,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把那支香煙從她嘴上奪下來。仍在地上狠狠踩滅了:「那你還抽!」我責備地看著她。

  「我這種人有可能教育好一個孩子嗎西決?」她悲切的看我,「所以我一定要去做那個親子鑒定,我不是這個家的孩子,我不是你大伯的孩子,我肯定不是的。我二十八歲了西決,我要做另一個人的媽媽了——可是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我那麼自私的一個人。我除了化妝、除了吃喝玩樂、除了花錢、除了跟男人打交道之外,我什麼都不會,我自己的父母連什麼是廉恥都沒有教給我。我能教給我的孩子什麼啊——」她神經質地自言自語著,眼睛裡空茫茫的一片,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

  「姐姐,姐姐——」遠處傳來了鄭南音元氣十足的喊聲,她遠遠地朝我們跑過來,一隻手費力地管束著她肩上的那只斜跨的運動背包的帶子。

  「我不就算國慶日大假跟同學出去玩了幾天嗎?」她氣喘吁吁地説,表情一貫地無辜,「我才走了幾天呀,怎麼就發生這麼多的時期呢?大伯是不是變成植物人了哥哥?怎麼什麼話也聽不懂呀?」

  她大概是注意到了鄭東霓臉上的淚痕,她誇張地伸出雙臂準備熟練地撲過去:「姐姐——」我在旁邊抓住了她的胳膊:「輕一點,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沒輕沒重的。」南音臉上頓時被一層驚喜點亮了。」

  「真的啊?」她歡呼,「我很快就要當小姨了,對不對,姐姐?」我點了點頭,可是鄭東霓依然呆若木雞。南音不耐煩地咬咬嘴唇:「真是的。」然後她慢慢地蹲在鄭東霓面前眯眼睛流光四溢地注視著鄭東霓的要帶:「小傢伙——」她笑了,「小傢伙——我是小姨。」她伸出手,輕輕用指尖探了探東霓的肚子:「小姨——記住了沒有,我就算你的小姨。」

  鄭東霓突然緊緊地摟住了鄭南音。鄭南音也非常熟練地摟住了鄭東霓。

  「小兔子你還記得嗎?」鄭東霓的眼睛不知道注視著我身後的什麼地方,她的胳膊突然狠狠地用了一下力,把鄭南音緊緊的箍在她的身體裡面,「你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開始戴文胸。你想要我帶著你去買。然後你到我們加樓下等我一起去商場,我要你上樓來,你死活都不肯,就算要在樓下等著,你説,我不去你們家,我害怕你爸爸媽媽,你還記得嗎——」

  我彎下腰,有點緊張的摸摸她的臉。「鄭東霓?」我叫她。

  她不理會我,依舊自顧自的說下去,臉上的表情是種很奇怪的迷惑和神往。

  「他們打架經常就是為了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情,西決。」她笑了。她慢慢的說著,都是往事,一樁樁,一件件,她什麼都記得。一點一滴,都是她深藏著的屈辱。

  鄭南音這個時候很費力的從她的臂彎裡探出頭來:「哥哥,哥哥,救命。她一直這麼篐著我,我出不來。」她的樣子像是一個落水的人奮力的掙脫一團亂麻般的水草。

  被我救出來的南音很惶恐的問我:「她怎麼了?」

  我們兩個束手無策的人只好先把她帶回家。她倒是非常合作,一路上很順從的跟著我們,只是我們誰都沒有辦法讓她停下來,她不停的説,語氣都是很平緩的,沒有什麼特別大的起伏。可是聲音源源不斷。上車,下車,走在社區裡,按電梯按鈕,上樓——她說話的聲音依舊開始壓迫我大腦裡的神經,南音每隔兩分鐘就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試試,憂心忡忡的説:「她並沒有發燒啊。」

  她蜷縮在沙發上,看上去很美很懶散。但是正是這樣的懶散才讓我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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