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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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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某天深夜,我就在昏暗的病房裡聽見了這樣的對白。 先是大伯沒有意義地發出「嘶,嘶」是聲音,但是跟以往有所不同的是,這次他很固執,把這個單調的聲音沙啞地重複了很多次。 然後大媽抓住他的手,語氣充滿寬容:「你別做夢了。東霓她不會回來的。」然後她把他的手貼在臉上,來回的摩擦。 「嘶,嘶」的聲音低沉了下去,但是還在不屈不撓的持續。 「我跟你説了多少年啊,」大媽非常抒情地歎氣,「東霓她是你的女兒,是我們倆的孩子,沒錯,為了從清平縣調回來,我是和那個人睡覺了,其實他也不是個壞人,至少他沒有騙我,他得到他要的東西,也真的幫了我的忙——要知道那個時候,想要騙我這個什麼都沒有,但是還想求人的女人,多容易呵。我知道——」她柔情似水地微笑,「你們男人最怕的就是丟面子,但是現在你不能上來打我了。所以我得告訴你,我就是這麼想的,我一點都不恨他。誰願意呆在清平縣那個窮地方過一輩子呵,我不甘心。可是呵——」她看著他沒有表情的肥大的臉,「東霓不是他的孩子。東霓的脾氣多像你呀,死強死強的,什麼道理也說不通,她怎麼可能是別人的孩子呢?」 我慢慢的退到了病房門外的走廊上,深夜裡悠長的走廊裡,總會刮著一股長驅直入的穿堂風,穿透了我的身體,醫院的走廊尤其不同吧,我堅信,總是會有幾個剛剛辭世的靈魂和我相安無事的擦肩而過。雖然看不見他們,但是我能感覺得到,那種被世人稱作「鬼」的,溫柔的呼吸。 這個時候我看到小叔從遠處的燈光深處走出來,因為明暗的關係,有種風塵僕僕的錯覺,他羞赧的對我説:「我來接替你。你已經在這裡待了好幾個晚上了,你回去睡吧。」 我點點頭,在他欲言又止的時候我主動地説:「小叔,這種事情,只要你情我願就不是錯,你不用想太多,至少我往後,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對你推心置腹,我沒有什麼話好和你講了。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 然後我一個人來到醫院的大門口。深夜的龍城就這樣和我撞了個滿懷。醫院門口的這條街,夜夜燈火不熄。全國各地的風味小吃店靜靜地呆在各自盤踞的地方,等待著那些照顧病人的人進來吃夜宵,庸常生活總是會在心力交瘁的時候給人一個恰到好處的擁抱,提醒你,活著這件事,並不總是那麼艱辛。 我的電話接著響了。裡面傳出一個疲倦的聲音:「西決,是我,我回來了。」 他們都説一個女孩子出國以後會長胖的,尤其是去北美的女孩子,還好,鄭東霓沒有。 我像個博物館講解員那樣,帶著她穿越人民醫院那些複雜的走廊。她跟在我的身後,一言不發。我已經記不清,上一次看到她素面朝天的多少年前的事情。似乎只要醒著,她的臉上就帶著妝。看到我的時候,她對我笑笑,説:「嘲笑我吧,我變成了貨真價實的黃臉婆。」 其實她不施脂粉的樣子更年輕。大半年的小城生活似乎讓她樸素了下來。她穿了一件很簡單的格子外套和一雙平底的靴子,襯得她的臉更乾淨。 我們終於停在了大伯的病房門口。 她説:「你先別進來。」我瞭解,她想要和她的父母單獨待一會兒。 但是兩秒鐘以後她就跑了出來,一副驚疑的表情:「西決你開什麼玩笑,我要去看我爸爸。」 我比她更驚訝。 她照我肩膀上打了一下:「裡面床上的那個是個什麼東西?根本就是條巨型蜥蜴。我爸爸到哪兒去了?」她突然間住了嘴,頃刻間面如土色。 我用力地捏捏她的肩膀,鼓勵她:「我陪著你進去。」 大伯還在酣睡。被子上面露出他色澤奇怪、看上去腫脹的臉,大媽這個時候出現在病房門口,手裡拿著空臉盆。 大媽看到鄭東霓,點點頭,説:「他還要睡幾個小時才醒。你跟著西決回三叔家,過一會兒再來。」似乎她完全不知道她的女兒剛剛經過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的路程。 「我等他醒來。」鄭東霓冷冷地説。他們家的人就算這樣,從來不稱呼對方。 「先回去吧。」大媽笑了笑,「你在這裡也沒有用,一會兒你三嬸會來,多你一個人,我們都礙手礙腳的。」她自如的説。「其實你回來做什麼?這麼大的人了,做事情還是沒有腦子,你三叔三嬸這幾天都挺辛苦,你跑回來人家還得照顧你。」 我默默地注視著眼前這荒誕的一幕。鄭東霓很尷尬地站在那裡,然後,我在她的眼睛裡又看到了那種熟悉的、一瞬間被仇恨點燃的東西。 她挺直了脊背,仰起臉,慢慢地説:「他情況嚴不嚴重?」 大媽漠然地説:「他現在不會講話了,面癱,也不大能走路。不過醫生説,恢復的好的話,還是可以拄著拐杖走走的——你不用這麼看著我,我不會跟你要錢,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我能想辦法應付。」 「是嗎?」鄭東霓像她少女時那樣,粲然一笑,「他怎麼還不死啊。」 大媽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你可以當他死了,反正我會照顧他,沒有人會拖累你的。你走吧,你不用再回來。」 「我說過,」大媽嘴角邊深刻的紋路緊張地若隱若現,「我活一天,你別想。你這輩子就是他的女兒,你不甘心也沒用,想做鑒定除非我死。」 「我不會甘休的,」鄭東霓惡狠狠的説,「總有一天我要證明,我和這個人沒關係。」 「那你想做誰的女人?」大媽從鼻子裡輕蔑地哼了一聲,「那個當初和我有過一腿的男人如今是大鋼鐵公司的副總,你想去當人家的女兒?也不看看你自己配不配,人家兒女雙全,憑什麼認你。就憑你,十幾歲就到新加坡去賣色相,哪個有頭有臉的人家敢要這樣的女兒?」 「彼此彼此。」鄭東霓揚起臉,「你又不是沒賣過。我從小就看著這個男的因為你去賣把你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一點廉恥都不要,到頭來還滿嘴都是替嫖客說話。賤。就憑你也好意思讓我叫你媽?」 大媽微微一笑,放下手裡的水杯:「當初我要是不去賣,你今天就只能在清平縣的髮廊裡給人洗頭。一百塊錢就能跟你睡一次。哪兒還又今天,能賣到美國賺美鈔去?你憑什麼不叫我媽?飲水總得懂得思源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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