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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不然,咱們出去玩?」我伸出手,想像平常那樣拍拍她的腦袋,她斷然一閃,就躲開了,我還是不屈不撓的,「你以前不是說想去麗江或者陽朔嗎?三叔和三嬸沒有時間,我有。我們倆一起去報個團,去玩一周,好嗎?去過的人都說——」

  她紋絲不動。已經兩周了,她就是這樣,整日坐在電腦前面,維持著這個姿勢。唯一移動個不停的就是她的右手,因為她需要操縱滑鼠。我耳朵裡全是她的滑鼠和滑鼠墊摩擦的那種淩厲的聲音。好像她也變成了一個遊戲裡面的人物。

  「南音。」我忍無可忍,「我知道你心裡難過。可是你這樣沖著我耍脾氣,有用嗎?」

  她終於抬起頭,盯了我一眼,然後繼續去玩她的遊戲。所有的恨意都集中在了滑鼠上,噌,噌,噌,噌——像是舞劍。那一眼,我不會忘的。因為那是我第一次在南音的眼睛裡,看見怨氣。而且是非常深的怨氣。

  三嬸就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南音,出來吃水果了。」

  「我待會再吃。」她淡淡地說。她還是跟三叔三嬸講話的,只不過語言異常簡約。她的聲音現在總是沒有什麼起伏,似乎要她往語氣裡帶上一點感情,就會傷她的元氣。

  「我放在桌上了,你要吃的時候就自己出來拿。」

  然後三嬸就出去了。我聽見她在客廳裡跟三叔說:「整天就是對著那個遊戲。」

  三叔還笑:「就讓她好好玩幾天吧,這一年夠辛苦了,現在考上了,該玩。」

  「那和同學出去玩不好嗎?」三嬸說,「我都給了她錢,讓她請同學吃飯,這麼多天了,那些錢一點都沒少。就知道對著電腦,我是擔心她的眼睛。」

  「沒事兒。」三叔拿起遙控器,換了個頻道,「她要是真的成天出去玩,你還不是一樣得擔心她去不該去的地方碰上壞人。」

  我啞然失笑,是不是人做了父母以後,都會蛻變成如此遲鈍的生物。

  那天夜裡,我是被人推醒的。恍惚間我感覺到了輕輕的搖撼,然後睜開眼睛的時候聽見耳朵旁邊細弱遊絲的呼吸聲。我很迅速地坐起來,以為遇上了賊或者是女鬼,但是當我真的清醒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是南音。

  「別,你別開燈。」黑暗中她的聲音特別清澈。然後她輕輕地從後面抱住我的後背,再然後,她就哭了。

  我一言不發地聽她哭。她嗚咽的聲音給我一個錯覺,好像有什麼用來打井的工具,不動聲色,無所顧忌,一點一點地鑿進她的血肉之軀的最深處,然後,抽出來那些源源不斷的,滾燙的眼淚。慢慢地,那把鑿子開始來鑿我的胸口了。於是我轉過身去,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裡。除了使勁揉她的頭髮和脖頸,一句話也說不出。

  「哥,你為什麼要騙我呀?」她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但是我還是聽清楚了。

  「我騙你什麼了南音?」我詫異。

  「你早就知道他不想和我好了,可是你不告訴我。你也幫著他瞞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呀哥哥,你看著我丟人出醜,看著我被人劈腿,你都不說一句話,你們男生都是幫著男生的——」她抽搐著縮成了一團,指甲深深地嵌在我的胳膊裡面。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南音。」

  黑暗中,我感覺到了她猛地抬起頭的動作,臉龐劃著空氣。「高考考完了以後,是你和教務處的幾個老師負責檢查志願表的,那個時候你應該能看到,他報的是廣州的學校;可是我也明明告訴過你,我們倆要一起去龍城理工的——我是為了他才填龍城理工的,可是他騙我。你既然都能看到志願表,為什麼你不早一點告訴我他在騙我呢?我只不過是想從你嘴裡聽到壞消息而已,那也比從別人嘴裡聽到好。你不告訴我,我像個白癡那樣給所有我認識的人打了一圈電話,告訴他們我們倆要一起去龍城理工。」她喘氣的聲音像個嬰兒在打嗝,「我都不敢想,有多少人接我的電話的時候是在心裡偷笑的,他們一定都笑我,笑我那麼蠢,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和別人在一起,他要和別人一起去廣州——哥哥——」

  我恍然大悟,原來這才是她不肯跟我講話的原因,我簡直都要被她荒謬的邏輯逗笑了,我用力按著她的肩膀:「南音,你用大腦想想。我們學校今年有682個人參加高考,知道嗎,也就是說,有682份志願表要檢查。我不可能一個人對付這麼多的,我們當時一共有六個老師帶著幾個學生把這些志願表分了好幾份分工,我又怎麼知道蘇遠智的表格和檔案落在誰手裡?」

  「你稍微留意一下還是找得出來的!」

  「可是我為什麼要留意他然後找出來?就為了核實他有沒有和你報同一個學校?我吃飽了撐的?當時經過我的手的表格就有將近300,我怎麼可能都記得?要不是你剛才說了,我根本就不知道蘇遠智報的是廣州。」

  「那你為什麼就不能用心找一找呢,他又不是別人,他是蘇遠智,你要是真的拿我的事情當回事你不會不知道他到底填了什麼學校的!」

  「南音,」我無奈地歎氣,「你會不會太不講理了。」

  「我就是不講理我才不要講理!」她突如其來地低下頭,沖著我的胸口狠狠地一撞,「誰和我講過理呢?蘇遠智背叛我的時候他和我講過理嗎?」

  「好好好,不講理不講理。」我輕輕拍著她單薄的脊背,心裡想在剛剛結束的世界盃裡,齊達內實在是給小孩子們作了個壞榜樣。

  她哭出來了一身的汗,頭髮都有一點潮濕:「哥,我是真的很喜歡他。」

  我說:「我知道。」我其實想說「但是這不關他的事」,可是我終究不忍心說出口。在徹底的,無邊無際的黑夜的荒漠裡,我就是她用壞了的手電筒。雖然已經派不上任何用場,可是畢竟是個能握在手裡的依傍。要是連這個派不上用場的希望都沒了,才真的可怕。我懂得,這也是她為什麼要執著地埋怨我的原因。她需要抓住一點和主題關係不大的事情來恨一恨。全神貫注地迎接劈頭蓋臉的悲傷,是需要勇氣的,不是人人都做得到。

  然後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來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是冬天,我放學回家的路上總是被一個男孩子截住,他不斷地求我告訴他鄭東霓在哪兒。我說她在新加坡,可是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當他終於明白了我不是在騙他的時候,他發了一會愣,然後看了我一眼。當時我突然覺得我在什麼地方看到過類似的眼神,會不會是我爸爸媽媽的葬禮上,爺爺的眼睛。深深的,深不見底的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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