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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那個男生對我說:「我是真的很喜歡她。」我說:「這只是你自己的問題,其實不關她的事。」那應該是我這輩子說過的最殘忍的話。我有節奏地,舒緩地拍著南音的背。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覺得她漸漸安靜了下來。她的氣息漸漸平靜,跟著她轉過身,和我並排坐在床上,背靠著溫暖的木紋牆紙。她毫不猶豫地把她潮濕的小臉在我胳膊上蹭乾淨,然後像往常那樣,抱著我的手臂,把她的小腦袋貼在上面。

  「哥哥,」她出神地說,「你說,是只有第一次分手的時候這麼難熬,還是每次都這麼難熬呢?」「我想是每次。」我回答。「那到底要多久才能熬得過去呢?」「我不知道,南音。因人而異吧,有的人只用十分鐘,有的人要很多很多年。」「十分鐘?」她詫異,「怎麼可能呢?」「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可是我覺得那樣不好。」她搖頭的時候,我能感

  覺到她的髮絲在我胳膊上輕掃著,「如果只要十分鐘就能什麼都過去了,那樣活著,什麼痕跡都沒有,其實也沒有意思。」

  「有的人生來就只能做那種人,他也不想的。」說真的我很驚訝她說出來這樣的話。「那你說,我能熬得過去嗎?」「當然能。」她突然加重了貼在我胳膊上的力度,她輕輕地,無

  助地笑笑,「不行,哥,我還是不能想。一仔細想一想,就覺得胸口疼。」「你只要記住一件事就行,你的人生根本還沒有開始,所有的好日子都在後頭呢。」

  「不。」她搖搖頭,「不會有多好的日子的。原來我也相信你說的話,可是現在我明白了。那種越活越精彩,越活越充實的人生,是屬於另外一種女孩子的。就像給小叔過生日那天,我們請來的江薏姐姐。我一看她就知道,她就是那種終究要越飛越高,擋都擋不住的人。可是我呢,我的未來基本上可以看到了,畢業以後,去爸爸的公司上班,然後到了合適的年齡,找一個和我們家背景差不多的男孩子結婚,就像我媽媽那樣,按部就班,到了什麼年齡做什麼事情。所以像我這樣的人,在很年輕的時候,一輩子就已經過完了。」

  「南音,我不許你這麼想。」我難以置信地摟緊她,從胃裡湧上來一陣悶悶的鈍痛,「傻瓜,你才多大,要是你現在就沒什麼幻想,以後那麼長的日子,該多難熬,人生很苦的,你懂不懂?」

  「那你呢哥哥,你不也一樣很早就沒什麼幻想了嗎?」

  「那怎麼一樣呢。」我捏捏她的脖子,「你得比我活得有意思。」

  「總之,咱倆都比不上東霓姐姐。」她從我的臂彎裡鑽了出來,黑暗中,我也能感覺到,她亮閃閃,波光粼粼的大眼睛,在毫無保留地注視著我,「其實我很羡慕東霓姐姐,她那個人,總是今天在這兒,明天在那兒,你都不知道她最終會去哪兒。」她微微一笑,「不過她也有代價的吧。有一次她跟我說,一個女人到了最漂亮,最性感,最有味道的年紀的時候,有可能有錢,有品位,有修養,有很多見識,但是說不定就拿不出來像樣點的愛情來給別人了。」

  「別聽她的,」我也笑,「她根本就是反面典型。」

  「哥哥,我一直都覺得,東霓姐姐她是有一點瞧不起我的吧。」她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我知道的,我沒有她那麼好看。她覺得我是溫室裡的花兒,什麼都不懂,也不像她,去過那麼多的地方,見過那麼多的世面。」

  「沒有,不可能的。」我肯定地說。

  黎明漸漸地來臨。柔軟的,泛著水光的曙色湧進來。於是黑夜蘇醒了,賜給我看清萬事萬物的視覺。然後我就看到,南音蜷曲著身體,終於睡著了。

  2006年的十月,秋高氣爽。十月是龍城很好的時候,只可惜,龍城的冬天來得太早了。所以我們龍城人並沒有多少時間,好好看看燦爛得就像銀杏樹葉那樣的,秋天的陽光。

  就在那個溫暖微涼的秋天,我和南音的大伯,變成了一個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的人。

  也許是長年累月的酒精終於積累到了可以迸發的狀態。腦溢血,讓他在某個燦爛的早晨像個斷了線的木偶,搖搖晃晃地從家門口的樓梯上面滾了下去。

  三嬸從醫院打電話來,我說:「知道了,我去找小叔一起過去。」

  然後我坐下來打小叔的手機,關機。只好再一次心煩意亂地,在那個陰暗的單身宿舍樓裡長驅直入,國慶大假,舊樓裡空無一人。遠遠地就能看見小叔的房門虛掩,細碎的灰塵在門縫底下透出來的一束光線裡慢慢地遊,像是深海裡的魚類。

  我闖進去,我說:「小叔,快點跟我走。大伯腦溢血,現在在省人民醫院急救。」

  他錯愕地端坐在書桌前,臉上浮現著他驚訝的時候的一貫表情,不明就裡的話你一定會以為他在為了什麼事情而感到非常羞澀和尷尬。他遲疑地說:「腦溢血?那,我們該怎麼辦?」

  我幾乎是耐心地跟他說:「馬上跟我走,我們一起去醫院。」他還是那副呆呆的模樣,幾乎是不情願地站起來說:「好。我們走。」

  「你現在手上有多少馬上能提出來的錢?」我說,「都帶上。人是剛剛才送去醫院的。三叔那邊堵車還在路上,我怕三嬸來不及去取錢。」

  他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對,你說得有道理,錢,是吧?錢——」「小叔!」我忍無可忍,「你不會被嚇傻了吧?拿上你的卡。」我不得不提醒他。

  「卡。對,卡。別急,西決,這種時候最不能著急。」他心虛地說,一邊哆嗦著拉開書桌的抽屜,「所有的卡都在這兒,應該在這兒的——」

  這個時候我聽到了門被推開的聲音,還有腳步聲,以及一個人愉快地說:「這個鬼廚房簡直黑得像地窖,我剛才差點就把鹽當成白糖放在裡面。冰糖蓮子銀耳羹是最舒服的,要稍微放涼一點的時候才更好吃——」

  在我覺得這個聲音很熟悉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了她的臉。是陳嫣。

  第八回 千山萬水

  是陳嫣。我已經不知道我該怎麼想,怎麼反應,我只是記得,當我注視著同樣驚慌的她的時候,我幾近空白是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非常荒謬的場景,我站在講臺上抑揚頓挫地提問滿屋子的學生:「現在我們假設,大伯生病住院的這個情況是可以像摩擦力那樣被忽略,也就是說,我們不去考慮它,那麼眼下甲、乙、丙這三個人,應該做出什麼反應?為了求解,首先要做得——非常好,當然是受力分析,那麼我現在想請一位同學上黑板來為我們畫一下甲乙丙這三個人,或者説三個人物之間的受力分析圖,這個情況比較複雜,受力分析很容易搞錯,誰來畫?」

  誰來畫,你們幫幫我吧,反正老師我也不會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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