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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11月15號。」我說。

  「再過一個多月,我就要走了。也好,我該走了。」她把手伸進口袋裡,呵出一團悠然的白霜,「再不走的話,三嬸就要擔心死了。」

  「你,聽見了?」我有點不安。

  她凝視著自己精巧的鞋尖,「我是想去廚房幫忙,不小心聽見的。其實鄭小兔怎麼可能變得像我一樣呢?她的運氣比我好那麼多。」

  「你想太多了,三嬸沒有壞的意思。」

  「不用你婆婆媽媽的,我又不是林黛玉。」她拍拍我的肩膀,「咱們去街口喝丸子湯?好不好?天氣只要一變冷,我就做夢都想喝丸子湯。像咱們小時候那樣。」

  「有一次我們兩個人身上加起來只有6毛錢。不能買兩碗。就只買了一碗大的。然後你說,我比你小三歲,所以你可以讓我先喝三口。剩下的,必須要兩個人平分。」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讓你先喝三口?」她一瞬間又得意得不得了,「因為我不喜歡芫荽的味道。可是芫荽都在表面上漂著。所以我就讓你先喝,替我把芫荽都清理掉。」

  「你以為你聰明?我當時就知道。」我揭穿她。

  她終於笑了。非常開心的那種笑。

  我氣瘋了。真的氣瘋了。

  當我親眼看見鄭南音和蘇遠智肩並肩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沒有想到,我的感覺竟然會像是有人在我面前扔了一個炸彈。

  我下樓梯的時候,看見他們倆迎面走了上來。在學校主樓堂而皇之的走廊裡,隨時都有可能和老師,教導主任,乃至校長擦肩而過,所有的小戀人們當然也知道分寸。他們並排行走的時候懂得保持一點微妙的距離,任何意義上的身體接觸都是沒有的——可是你說奇怪麼,兩個並排行走的男孩女孩,哪對是男女朋友,哪對不是,總是一目了然。

  比如該死的鄭南音。當她站在那個名叫蘇遠智的敗類身邊時,我發現,我幾乎不認識她。那個裝瘋賣傻的鄭小兔不見了,那個在家裡呼風喚雨作威作福的鄭小兔似乎是從來未曾存在過。我從不知道,鄭南音可以有一張如此柔軟的臉。這真的是她嗎?一樣的馬尾辮,一樣的校服,一樣的卡通手錶——可是她為什麼變成了一個小新娘?所有屬於她的年齡的,生澀的氣息全體無影無蹤。她的臉上,眼睛裡全都是暖洋洋的,甚至是水靈靈的溫柔。似乎她是今天才來到這個世界上,所以對周遭的一切,她都懷著善意的好奇心。她的眼光無意識地掃過樓梯的扶手,掃過地板上大理石和大理石縫隙之間的污垢,掃過從窗子裡透進來的那一縷承載著無數灰塵的陽光。就在幾個月前我還嘲笑她像個斜視兒童,可是現在,就連我都會認為她的媚眼是渾然天成的。然後她的眼睛就停留在了蘇遠智的臉上。他們默契地相視一笑。

  我恨這樣的相視一笑。為什麼,這個小子在看著南音的時候滿臉都是氣定神閑,心安理得的滿足,可是南音的眼睛裡除了沉醉,還是沉醉。這不公平,這對我家南音一點都不公平。我想我的臉色估計是很可怕了,以至於在這個時候跟我打招呼的學生的語氣都是猶疑不覺的。

  我站在樓梯的最頂端,看著他們拾級而上。鄭南音似乎是剛剛察覺到我的存在,甜蜜地對我一笑,說:「鄭老師好。」

  過去她從來不會這麼順從地稱呼我,當她在某些場合不得不叫我「鄭老師」的時候,從來都是用一種誇張到嘲弄的口吻。可是現在不同了,她的語氣在傳達一種微妙的距離,我似乎真的只不過是一個「鄭老師」而已。

  我失去鄭小兔了,所以,我想殺人。

  小叔的辦公室裡空蕩蕩的,除了他,所有的老師都去吃飯了。因此我破門而入的時候非常心安理得。小叔從一疊本子上抬起頭:「怎麼了?」

  我惡狠狠地說:「你為什麼不是校長?你要是校長的話,就可以開除那個蘇遠智。」

  「就算我是,我也不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小叔慢條斯理地微笑著,抬起頭看著我。

  「你不明白。」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小叔。鄭南音認真了,她不是在早戀。你懂不懂?」

  「我當然知道。」小叔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別忘了你現在已經不給她們班上課了,可是我還是她的語文老師。我比你有機會看見她,也順便看著她和那個男生眉來眼去。」

  「你開什麼玩笑,什麼叫眉來眼去?」我打斷他,「哪有叔叔這麼說自己侄女兒的。」小叔其實只比我大14歲,因此我與鄭東霓跟他相處起來,很多時候都更像狐朋狗友。

  「西決。順其自然。」小叔依然是慢條斯理,「順其自然比什麼都管用。事情都是這樣的,可大可小,全在於你自己怎麼看。」

  「算了。」我悻悻然,「跟你說不明白。我下去買盒飯了,你要哪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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