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西決 | 上頁 下頁


  「等一下,陳嫣,」我做了個投降的手勢,「你公平一點。南音不過是個孩子。從她一出生,她就是我們大家的中心。這是我們每個人願意的。如果我們大家都太重視南音這件事情讓你不高興的話,我沒有話說,可是這不是你用來攻擊南音的理由。」

  「原來你知道是什麼讓我不高興。那你罪加一等!」她掄起她的小包,朝我肩膀上砸,「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你的妹妹那麼幸運,可是我呢?我高中的時候被學校開除,家裡甚至沒有一個人來罵我一句;我告訴我媽我考上大學的時候,她一邊摸麻將牌,一邊說:知道了。我上大學以後,家裡幾乎沒有給我的宿舍打過電話問問我喜歡不喜歡這個學校,習慣不習慣外地的生活!我是怎麼長大的,我不願意說,我不願意讓別人可憐我!可是這並不代表我不希望你知道。我一無所有,所以我要我的男人把我放在第一位!你呢,直到現在你都還在維護她,你還要說我無理取鬧——」

  我緊緊地摟住她,把她的臉貼在我胸口上,那個靠近心臟的地方:「對不起。對不起。」我親著她的臉,她的額頭,她的耳朵,「我道歉。陳嫣。我愛你,你明不明白?」

  她不說話,她溫熱的呼吸和我心跳的聲音呼應著,我知道她哭了。

  第四回 若琳

  「陳嫣,你確實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你是怎麼長大的。你不怎麼說你的家,我於是也不怎麼問。我不是不關心,而是,那本來不重要。我們倆是要結婚的。我們倆會有一個自己的家——」

  她仰起臉,打斷我:「在這個自己的家裡,我會是最重要的嗎?」她的臉上淚痕猶存,動人得很。

  「那還用說。」我斬釘截鐵。

  「那你告訴我,如果我和你家鄭南音同時掉進水裡了,你只能救一個,你救誰?」她表情認真地提出這個愚蠢的問題。

  「你。」就讓我暫時忽略陳嫣會游泳,但是鄭小兔不會這個事實好了。

  「真的?」她笑了,「那麼,要是為了救我的命,你必須親手殺掉鄭南音呢?你肯不肯?別對我說那不可能,也別說什麼你會想個更好的辦法。我只要你回答我,肯不肯?」

  「陳嫣!」

  「回答我呀,你肯不肯?」她的眼睛裡有種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光芒」的東西。

  「為了你,我什麼都肯。」我咬了咬牙。

  「正面回答。你殺,還是不殺?」她毫不退讓。

  「我……我,」我閉了一下眼睛。陳嫣掙脫了我,掉頭就走。

  我抓住她的手腕,我像個白癡那樣急切地說:「我殺。我殺。行了吧,陳嫣?」小兔子,原諒我。哥哥是亂說的。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你要知道,其實她也不是真心的。她只不過是太急著想要證明一件事情,然後採取了最笨的方式。

  她愣了一下。然後緊緊地擁住了我。她的指甲居然那麼用力地掐在我的手背上,火辣辣地疼痛。「原諒我。」她說,「西決,我瘋了。別跟我認真。我真的是瘋了。」

  我終於把她送上公車的時候,發現月亮升起來了。一彎新月,薄如蟬翼。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不好為什麼,所有的一切都讓我不舒服。

  在我的面前,載著陳嫣遠去的公車是鮮豔的;在我的身後,我們去年剛剛搬進來的社區也是鮮豔的。只有橫亙在這鮮豔的兩個端點之間的街道,一如既往的陳舊。我童年時代走街串巷的小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又一個小小的便利店,煙店,藥店。我童年時代就一直在那裡賣水果的小販們還在那兒,似乎對他們而言,這時光從未流逝過。儘管我知道,現在的他們,和我小時候的他們,已不是同一批人。

  然後我意外地看見了鄭東霓,她坐在社區裡面的長凳上,裹著她的風衣,出神地看著外面的街道。

  「不冷嗎?」我問她。

  她微笑。點上了一支煙。

  「你不是說你戒了?」我問。

  「跟你說的時候,是真的戒了。」她慵懶地說,「可是後來,又開始了。我每天都跟自己說,鄭東霓,你這樣下去要得肺癌了。有的時候我都覺得我一定要得肺癌了。我已經得肺癌了。我的肺已經變成灰色,變成黑色的了。越這麼想我就越害怕。越害怕我就越心神不寧。然後我就想,我得抽一支,讓自己鎮定一點。」她笑了,「鄭西決,我是個無藥可救的人。」

  也不知為什麼,每到這種時候,我就覺得,她其實非常像大伯。

  「最近我老是在想,」她歪著頭,看上去真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也不知道美國的冬天是什麼樣的。小城裡,一定很冷吧。」

  我不知道為什麼小城市就一定要很冷——更何況還是一個出產熱帶植物博士的小城市。不過她說話向來邏輯混亂,我早就習慣了。她說:「我特別怕冷。每到我想到那邊會不會很冷的時候,就總是想起來,小時候有一次,我爸爸帶我到他們車間裡去看高爐。你根本不知道那個地方有多壯觀,」她看著我,「鐵全都溶化成了水,火光映得金燦燦的。還以為是池塘呢。我爸爸說,若是不小心,掉到這鍋鐵水裡面,人就完完全全變成灰了。什麼痕跡都找不到。當時我想那該是多美的一件事情呀。多暖和。我這個人溶化了,變成了這麼燙,這麼紅的血液。你隨便撈起一把來,那都是我。我老公告訴過我說,金門大橋的夜景很好看。其實不管是紐約還是東京,巴黎還是上海,有什麼夜景能趕得上我看見過的呢?又黑又暗的車間裡,一大鍋液體的太陽,那才是真正的火樹銀花。」她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了,「今天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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